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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韩丞盯着他,缓缓把袍角松开,也跟着他笑了笑,过了半晌,才说:“办事去吧。”
  费盛待韩丞一出门,就冷了脸。他抬起手,借着烛光,仔细地看着指尖还残留的脏泥,那里边混杂着木灰,被雨水搅得颜色难辨,可是还夹杂着一点红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奚宅烧了,奚家用作染料的东西正是舶来的红泥。这东西金贵,还不好弄,就是王府贵宅也没有奚家这么能耐。阒都里除了奚宅,就再也没有别家能用了。
  韩丞这个时候去奚宅干什么?
  费盛抹掉指尖的泥,背上的冷汗都是适才和韩丞对视时冒出来的。他站在灯下思绪凌乱,却很笃定一件事情,就是韩丞已经在那一眼里对他起了杀机。
  * * *
  翌日左千秋便策马回离北,萧驰野随同海良宜把人送出城。他没法回去,却能把晨阳和骨津调出去,跟着槐州、茨州的调粮官员前去督办军粮。这一次的军粮不能再出问题,萧驰野信不过六部的人。他在茨州早早安插了王宪,又让潘蔺把梁漼山调往槐州,这样一来离北军粮的统筹详情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待梁漼山回来,”萧驰野一夜未睡,就着冷帕子擦抹着脸,说,“我要好好谢他。”
  沈泽川坐在车厢里,昨夜守堂也没睡,闻言说:“我已把他的家人安顿在了宅子里,有人巡夜看顾,为的就是能让他安心办差。槐州不比茨州,跟你我都没交情,这次让他们这么短的时间里筹备军粮,槐州州府心里必定不情愿。”
  “槐州八年免交军粮,海良宜之所以考虑他们,就是因为他们负担得起。”萧驰野就盖着帕子,仰身靠着车壁,顿了片刻,“今日就要捉拿魏怀古,不能让他落在刑部。”
  他们跟刑部尚书孔湫有交情,上回吃酒也开心,但是这点情谊到底不能跟海良宜比。萧驰野已经绝了跟他们再绕圈子的念头,他要掐断魏怀古的退路,只能让这案子绕开三司会审,落在锦衣卫——落在沈泽川的手里。
  “魏怀古,”沈泽川摆弄着搁在小几上的腰牌,沉色想了须臾,说,“他既然已经拦下了飞驰驿报,就是不想传到御前,可他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其中总要有个理由。”
  萧驰野想起昨夜明理堂里的魏怀古,说:“他昨夜确实反常,依照他的脾性,应该百般推卸责任,或是从户部挑个替死鬼出来顶罪,可他昨夜不仅没有争辩,还有问有答。”
  沈泽川指尖“喀嗒”一声停下了,他说:“白马州去年的丰收不假,现在军粮被以次充好,那么这么一大批的粮食去了哪里?”
  萧驰野扯下帕子,攥在手中,说:“谋财才要害命,这批粮食若是从白马州出发,走河州水道,就能绕开阒都通到中博,挂上商牌当作民粮高价出售。”
  “年前就有了江/青山要去中博担任布政使的传闻,如果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那么事情就清晰了。”沈泽川抬眸跟萧驰野对视,“厥西布政司里有人一直在勾结富商倒卖军粮,从前是因为江/青山坐镇严查,所以都是小打小闹。可是今年江/青山要调离厥西,他年后就入都述职,要走都察待审的流程,无法再监管厥西统筹军粮一事,给对方留下了空子钻。只是没人料到他们这样大胆,还敢用霉物替代。”
  “能吃得下这么多粮食的人寥寥无几,”萧驰野眼神深沉,“没有自己的商队买卖,决计不敢碰。”
  “奚鸿轩。”沈泽川缓缓说道。
  “奚鸿轩。”萧驰野肯定地说,“他死,不是你我的缘故,而是他已经成为会牵扯到别人的弃子。魏怀古在坍塌案里想方设法地要奚鸿轩顶罪,是不是因为他们俩人私下已经做了倒卖军粮的买卖,魏怀古担心奚鸿轩受到严查,所以一心想要他死。”
  沈泽川又沉思片刻,说:“不错,奚鸿轩确实说过魏怀古是为了钱,他当初那么快就答应给魏怀古钱,说明他深知魏怀古为人,认为魏怀古会这样做。若是如此,奚鸿轩已经死了,魏怀古没必要再冒这样大的风险继续做。我疑心这次不是魏怀古自己做的,但他因为先前的勾当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所以他见到驿报,便知道自己已经被当作了枪,跑不掉了。他这样不争辩,极有可能知道对方是谁。他此刻是想学花思谦,用他一条命,替魏家及时止损。”
  萧驰野听着雨声,在这钩心斗角的空隙里微感疲惫。萧既明没做错,离北及时斩杀掉了伙夫,防的就是被人当作棋子,成为他们铲除异己的垫脚石。
  不,也许不只是垫脚石,而是确实想要借着这次兵败削减离北的军权,把一直以来握在萧氏手中的离北铁骑分化拆散,交由阒都来掌控。这样即便不能立刻拿下离北,也能形成监军都察的效果,从此束缚住萧氏的手脚。
  “如果昨夜左帅没有及时赶到,”沈泽川握住了萧驰野的手,跟他在这狭窄的车厢里对视,“那么今早阒都的新将任命就已经下达,离北铁骑就不再是离北铁骑了。”
  萧驰野的手很凉,他过了许久,才抬手抚摸着沈泽川的发,哑声说:“离北铁骑是大周的铁骑……它由老爹亲手建立,远比我跟大哥更加重要。这么多年,阒都不明白,我们是在离北做铜墙铁壁,不是乱臣贼子。”


第92章 焦灼
  雨停时天已昏暗, 云霾间漏出几缕将要逝去的薄光。地上的水被来来往往的乌靴踏碎, 水洼里倒映着残破的天穹。此时分明是夏初,阒都却仿佛还浸泡在雨季里, 已经连日不见晴空。
  海良宜这会儿才得空, 他坐在太师椅中喝着酽茶。人老了, 精神难支,他已经感觉到困乏了。可是四处都是办差的官员在走动, 来往的文书也需要他过目, 他不能休息。
  “阁老,”孔湫暂歇案务, 在海良宜下方恭敬地说, “这次军粮出事, 户部必须担责,昨夜学生已经把三司会审的请求呈报给了皇上。这事不能拖,学生今夜就着手缉拿如何?”
  海良宜拨着茶沫,迟迟没有接话。他看着窗户, 过了许久, 才说:“坐了太久, 乏得很。这会儿皇上还在用膳,你与我出去走走。”
  孔湫亲自从小太监那里拿了海良宜的氅衣,替他披上。两个人走出办事房,外边已经暗了,孔湫提了只灯笼,跟着海良宜沿着内阁办事院的小花园走。
  “你想缉拿魏怀古, 这是没错的。”海良宜吹着夜风,反而舒服了些。他又慢走几步,说:“此次关乎边陲安稳,对于魏怀古,你不能手软,依照律法办就是了。”
  孔湫猜海良宜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为海良宜照着路,已经改了称呼,说:“老师垂训得是,学生也是这般想的。他这次胆大包天,就是太后想要包庇他,也是不成的。学生看他今年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早该有人给他敲一敲警钟。军务不比别的政事,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姑息。”
  “离北王再度披甲上阵,就是在敲打阒都啊。”海良宜停下来,已经看不见天地间的光亮,他默然伫立,又说,“萧方旭是头狼,他在离北与花氏那么多年的角逐里都抱病不出,看着萧既明殚精竭虑,看着萧驰野受困王城,他把两个儿子都置于险境,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孔湫被海良宜的语气所感染,不自觉地沉郁下去,说:“让步,离北王是带着儿子们让步。世家在阒都久立成墙,他从边陲击破了‘规矩’,他也许有过可以更进一步的机会,但是他退后了。”
  “他退了,太后却没有明白。”海良宜觉得身心疲惫,他说,“太后没有明白,魏怀古没有明白,世家也没有明白。萧方旭打破了规矩,他退步不是因为害怕了,而是愿意成全大周与离北的君臣情谊。所谓物极必反,他们追打得这样急,就犹如在催促着萧方旭回头。自古以来权争不可避,但是涉及到战事,就往往是大厦将倾的不祥之兆。咸德年中博兵败,当时满朝皆是贪官污吏,把政务糟蹋得一塌糊涂!我们重拾狼藉,内外皆遇困境。”
  海良宜在风中咳嗽,他不要孔湫扶。
  “国库今年才有余力承担地方赈济的费用,厥西争气,解决了两大军粮的难题。离北稳定,边郡稳定,能臣江/青山也即将调去中博,中博复兴有望。太学兴起,寒士渐增。都察院有岑愈带领,后起之秀还有余小再,皇上也不再耽于玩乐。”海良宜逐渐悲怆,“我本以为大周晨光将至,如今却愈发感觉力不从心了。”
  孔湫大惊,强扶住海良宜,红了眼眶,说:“老师怎的说了这样的丧气话?离北王万万不是那种人,这一次由学生主审,绝对不会让离北委屈了去,一切尚有转机!”
  海良宜却没有振作,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还能支撑大周走多远?他是独木难支,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既不能像世家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也不能全然倒向离北。他是内阁元辅,他撑的是李建恒,他必须在局势之中,做出一个维持平衡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可能会使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境地,他也必须做。
  “离北的怒火已经点燃,萧方旭驱兵鸿雁东山脉,待到战事平息,他必定会回头跟阒都算这笔账。”海良宜在咳嗽声里平静下去,“到时候不论他如何发作,我们都不能放走萧驰野,即便离北肯拿世子妃陆亦栀和世孙萧洵来换。他把两个儿子置于险境,还有磨砺之心,为的就是这一日。萧既明身受重创,正是该藏锋敛锷的时候。萧驰野少年成名,萧方旭把他搁在阒都锻打六年,如今锋芒已露,刀刃已成,让他回去,就是放虎归山。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泊然,我撑不了多久了!我们要厚待离北,却仍然不能放开绳索。我知道待我身后,天下有的是人骂我昏聩,可是泊然,谁敢对我说,离北真的不会反?启东真的不会反?即便今日的萧方旭能忍,他日坐上统帅之位的萧驰野就真的能忍吗?大周下不起这个注!该给离北的,由我做主,一样都不会缺。这次魏怀古胆敢倒卖军粮,你依照律法斩了他!谁求情,我便直谏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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