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烽一愣,赵不息已经撇开眼,他尝了一口菜,笑着说,“可真好吃啊。”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赵不息走在回去的路上,跌跌撞撞的样子像是喝了许多酒。
突然背后有人喊,他扭头看到人,便缓缓站定,即便是心中有多烦躁,却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一声。
周薇纤走到他跟前,夜色里,月光落下余晖,赵不息的脸就算是在这昏暗之中,也是美得惊人。周薇纤想起那听到的事,又看到眼前人,心里缓缓浮现一丝恶毒。
她低声道:“小盼,如今我已和你哥哥成婚,不日后也会生子,倒是你,何时找一户人家啊?”
赵不息摇头,“不息谢过稍稍,可男子安邦治国是首要,如今天下不平,我还不想成家。”
周薇纤笑了,她说:“不息你志向伟大是好,可你哥哥却急了,他前些日子还在同我说,要给你找一门亲事。”
“我哥?”
周薇纤道:“你和你哥的事情,嫂子都是知道的,可你那是尚且年幼,之烽也一直都是一个人,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我也并不介意。而现在之烽有了我,便也不需要你了,对不对啊,小盼。”
赵不息浑身冰冷,他睁大眼,呆看着眼前女子。赵夫人笑着,讽刺的笑,鄙夷的笑,那是赵夫人的目光,也是天下人的目光。
赵不息后退,他像是逃一般离开,他发现自己在这府中已没有立身之处了,或者说,他在这皇城中已没了可以留下的理由。
他对谢郴剑说,他想离开。
那位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剑客,自然是说,好。
那一日,活死人突然来袭,城墙外是密密麻麻的行尸。
周镶携禁军来到城墙上,林起予向他汇报军情。
却在说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周镶皱眉,“怎么不说下去了?”
林起予呆呆地看着那一段,惊惧道:“殿下,是……是小盼,是小盼站在那里。”
周镶一震,随即扭头看去,便见到了站在城墙上的赵不息。
周薇纤有了身子这事他是知道的,那女子的手段他是知道,用了药迷住了赵之烽,而后暗结珠胎。
周镶猜想过赵不息的反应,本以为只会是哭几场,却未曾想过竟会是如此。
他大喊着赵不息的名字,而后狂奔而去,他离近了些,赵不息转身看他。
他们互相对视,赵不息问他,“如今这局面你可满意?”
周镶低声道:“你先下来。”
赵不息摇头,墙外是亡魂是死尸是赵不息日日夜夜的梦魇,却也比城内这个周镶要强上一百倍。
他在周镶的注视下,爬上了墙头,他摇摇欲坠,偏偏那风更大了。周镶惊恐万分看着他,伸出手大喊着,“赵盼你要做什么?快下来。”
赵不息摇头,他厌恶地看着周镶,“我、受、够、了。”
他只留下四个字,而后单脚微微抬起,整个人像是一片枯叶辗转飘零,他于周镶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跳了下去。
赵之烽是在当夜知道此事的,连夜入宫,身上配剑都未卸下,横冲入太子殿,挥开长剑直指周镶,赵之烽一字一句问:“小盼呢?”
周镶挥退要上来护驾的侍卫,他拿着酒壶,仰起头看着赵之烽,笑容惨淡,他说:“死了,他从城墙上跳下去,下面都是活死人,大概是被吃干净了吧。”
“混账!”赵之烽怒目而视,一拳打在他周镶脸上。周镶的脸撇向一侧,他不作丝毫反抗,闭上眼,睫毛无助颤抖,而后落下了泪。
第31章
活死人扎堆围在城墙外,城里的人惶惶不安,那种惶恐维持了整整三日,却没想到死尸竟就这样散去。
竹林外,万奈河之上,一叶小舟在河面摇晃,河底下尽数都是死尸,却没有一只上前攻击。剑客穿着一身白衣,看着是新换的,赵不息趴在船头,瞧了他几眼,问:“你这衣服哪里来的?”
谢郴剑说:“和人借的。”
赵不息没说话,视线也没挪开,剑客顿了顿,又说:“问人要的。”
赵不息笑了笑,谢郴剑把船桨放开,走到了赵不息身旁坐下。小舟摇晃了一下,赵不息下意识拉住谢郴剑的衣袖,就听剑客低声道:“衣服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赵不息想不到谢郴剑还有这面,他翘起了嘴角,说:“你穿白色挺好看的。”
谢郴剑眉毛微动,赵不息换了个姿势,他侧过身后背蜷曲,整个人像是依偎在了剑客怀里。三日过去,他的情绪已好了些,当日剑客在城墙外接住了他,赵不息只与他说了一句,我没有家了,便晕厥了过去。醒来后也是痴痴傻傻,谢郴剑担心他会一直如此,但没想到赵不息恢复的比他想得快。
“我们还有多久靠岸?”
“并不会很久。”谢郴剑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说:“我们去平南,那边没有人能来管我们。”
赵不息闭上眼,小船摇晃,他的心倒是平静下来。剑客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他把脸又凑近了些,他们离得好近,赵不息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谢郴剑听了便道:“我陪着你。”
剑客伸手搂住了赵不息,掌心压在他消瘦的后背上,几节骨头摸得清清楚楚,他心里酸楚,又听赵不息轻声呢喃,“幸好还有你。”
有风吹来,水面是涟漪,赵不息睡不着,他往剑客怀里去,两个人像是成了一人,他们是这世上最孤独的,可却也有人陪伴。谢郴剑把赵不息揉得更紧了。
小船离岸,到了平南,如预料之中满地死尸,但见到他们都似碰到了瘟神,全部藏匿了起来。林中一下子干净,谢郴剑与赵不息往前走,前面是座空荡荡的城,城墙之上的字迹破败不清。谢郴剑仰起头,对赵不息说等一下,他便双脚点地轻轻一跃,飞上城墙,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持剑,在墙上刻上两字“不息”。
他下来之后,走到赵不息身前,对他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赵不息的眼眶湿润了,他用力地擦着眼睛,手被剑客轻轻拉住。他仰起头,看着谢郴剑,剑客揩去他眼角的泪,低声道:“赵不息,这世上的一切有好有坏,你只要记得所有的好就行。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往后的日子我与你同在。”
第32章
一座空城,赵不息从城东逛到城西,当初这座城应该也是繁华热闹的,各色酒楼客栈赌坊都有,只不过如今都空了。赵不息把看到的尸体都给埋了,一座座孤坟,立在了城后的荒地里。
赵不息站在墓地前,风变大了,裹着青草气息卷起他的长发,谢郴剑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回去吧。”
赵不息仰起头,谢郴剑伸手替他揩去眼角旁的泪。赵不息突然笑了,他拉住谢郴剑的手,说:“回去了。”
夜像是能把人吃了,死尸已经退去,周镶站在城墙之上看着楼下黑暗。他提着酒壶,一手捂着胸口,狂风作乱了他的衣衫,他仰起头望向没有月色的夜。
如今的这一切得来太过轻易了,荣华富贵权势滔天,他所要的只要轻轻动动手指便能得到。他曾以为赵不息也是如此,他略施小计,赵不息便与赵之烽决裂,他心安理得拥有着赵不息,就算是阴谋败露,他也未曾害怕的。
“赵盼!”
他突然大吼一声,手中酒壶朝城外摔去,听不到任何回应。周镶呆呆地看着这片黑黢黢的深壑,心像是被人撕扯开,他站不稳,身体晃了几下,整个人都跌了下来,却不是城下。
他仰面躺着,冰冷的石板让他逐渐明白,这世上一切并非皆是由他掌控,他犯下的事,终究要付出代价。如今的代价便是,赵不息永远离开了他。
赵不息说,他受够了。
周镶躺在地上像是一具尸体,他也受够了这样的自己,他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曲,畏缩成了一团。
……
夜里,赵不息和谢郴剑睡在收拾出来的空房里,一张大木床,上头是层层叠叠的床幔,赵不息说这是女子闺房,谢郴剑便要离开,赵不息笑着拉住他,“别走了,就在这凑合一夜吧。”
躺下后,两人先是无言,隔了片刻,是赵不息先说的话,他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很轻很软,“这里以前很漂亮,小时候哥哥出远门,回来时就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当地的风景。他说,他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这里,水土好,长出来的米粒都比别的地方香。”
谢郴剑侧过头去看他,昏暗的光线描绘着赵不息的轮廓,赵不息半阖着眼,眼角微微泛红,他低声道:“我以后再也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了。”
谢郴剑怔怔地看着,他此前以为,爱是这世上最累赘的事。身为剑客,心中有了爱便也有了软肋,那会让他犹豫不决,会让他畏手畏脚。可爱也让他渐渐像了个人,说来甚是讽刺,当他感染了瘟疫,停了心跳后,才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人,一个明白爱知道悲的活人。
他把赵不息搂在怀里,那么深的夜,那么空的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个陋室。
谢郴剑像是第一次碰剑,小心翼翼地捧着赵不息的脸,他低下头,在赵不息的视线里,他成了一段蓝色的翻着浪的海水,他往赵不息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