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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渡关山 完结+番外 (丧心病狂的瓜皮)


  周英帝最后这几个字拉得极长,深潭般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沉重的威压,不疾不徐地道:“谭梦麟,你口口声声礼法纲常,却在朝堂上以下犯上,对朕口出大逆之言,朕不治你的罪无法服众,你且留下你的笏板,回府侯旨吧。”
  “啪嗒”一声。
  谭梦麟手中的玉笏板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脆响。他垂下头,茫然地看着地面。
  他身份微寒,但却志向高远,十载寒窗苦读终于高中状元,再之后,春来冬去,用才学和勤勉一步步向上高升,木笏板换成了象牙,最终换成了白玉,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然而终究是前方再无路了。
  他并不恐惧,只是觉得孤单。
  “臣领旨。”
  谭梦麟伏下身,沙哑着嗓音道。
  “还有其他事要奏吗?”
  周英帝淡漠地道。
  “臣……还有一事要禀。”
  关隽臣低声道:“先帝薨逝前,曾赐臣免死金剑,臣心中一直甚是不安——为人臣者,应时刻将忠字放在心头,日日警醒,然免死金剑既在,必使侍奉君上之心有所怠慢,只是金剑乃先帝所赐,此前总觉不便处置。然而臣如今已经是太保,位极人臣,细细想来更觉惶恐。前几日间,臣已把免死金剑交到言太师手上,臣自请将免死金剑归还朝廷,只愿尽了为臣子的本分,还请皇上允准。”
  关隽臣用手指抚摸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身后群臣的目光纷纷停留在他的背上,可是整个身子却好像麻木了似的毫无知觉,他将指甲悄悄嵌进砖缝之中,漫无目的地刮挠着。
  “你有心了。”
  周英帝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朕准了——”
  “谢主隆恩。”
  关隽臣匍匐在地,平平稳稳地道。
  他知道,今日朝堂之后他先前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都将彻底土崩瓦解,若再有人妄动,谭梦麟就是例子。
  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他如今已成了周英帝的一条狗。
  ……
  下朝之后,谭梦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阳殿。
  关隽臣裹着狐裘,却仍觉得遍地生寒。他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注视着谭梦麟的背影,身着藏蓝色袍服在飞舞的絮雪之中渐渐远去,形影一人,背脊挺得笔直。
  在那个当下,关隽臣竟忽的有种神思游离之感,大雪茫茫,可是整个长安却变得安静,人站在这一片天地间,觉得很是渺小。
  他感到惘然,却又宿命般的平静,如同一汪死水。
  ——那是关隽臣最后一次见到谭梦麟。
  次日,王谨之在清晨急急地闯入关隽臣的卧房,通报说谭梦麟已经在自己住处被乌衣巷指挥使连夜拿下。
  关隽臣并非全然意料之外,可是脸色还是霎时间白了:“为何?”
  “与关承坤过从甚密,与平南王并作一案。”
  关隽臣闻言,身子重重地摇晃一下,这一晃,便晃得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
  关隽臣病倒了。
  他常年习武、素来壮健,可是这一次颓弱之势来得实在过于骇人,断断续续发着高烧。
  周英帝得了信儿,派了好几位宫里的御医看过,但也纷纷都只说是体虚伤风,急火攻心,药方开了好几个,却一直未曾退热。
  关隽臣烧得人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即使是睡梦中也仿若看到了什么叫他惊恐万分的事,双手在时不时在空中挣动着,似是要抓住什么。
  晏春熙自己身子还未大好,仍整日都不曾离开。
  他几乎不敢入睡,就守在关隽臣的榻边,隔半个时辰便换浸了温水的帕子覆在关隽臣额头上,用手指沾了茶叶,轻轻地、一点点地抹在在关隽臣干裂的嘴唇上。
  直到了第三日的深夜,关隽臣才终于算是醒了过来。
  他双眼空空地望了会房顶,才似乎恢复了一丝神志清明,这便马上猛地坐起来,挣扎着要下床:“谨之,快、快——”
  关隽臣刚一下床,却因多日未曾起身,马上便双腿颓软地跌倒在了地上,他恍若未觉仍兀自在喊道:“快备马,我、我要即刻进宫……面见圣上……”
  他嗓音嘶哑,说到最后已只能隐约听到气声。
  “成哥哥……”
  晏春熙方才没来得及扶住关隽臣,这时才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关隽臣旁边,他死死抱住关隽臣,用力摇头道:“你大病未愈,此时又是深夜,大雪未歇,你不能去……我、我不许你去。”
  守在房门外的王谨之听到关隽臣的唤声此时也慌忙赶了进来,他一见屋内场景,顿时神色也紧绷起来,随即赶上前来与晏春熙一同扶着关隽臣,低声道:“王爷,晏公子说得是,您此时入宫,也定是见不着皇上……谭大人的事,不如等明日好些再说。”
  关隽臣摇了摇头,他低声道:“我问你,谭梦麟此时在哪里?”
  “谭大人先前、先前是被乌衣巷唐指挥使带人押去凤阁了。”
  关隽臣一把握住王谨之的手,他的发丝狼狈地披散于脸颊两侧,形若癫狂,嘶声问道:“他已进去几日了?”
  “他,”王谨之低下头,不敢看关隽臣的双眼,甚至不敢直接言明,而是含糊地道:“自王爷高烧,如今已有三日了。”
  “三日了,”
  关隽臣喃喃地念道:“三日了……”
  他说到这里,本面如金纸的一张脸竟隐约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红,只听“噗”的一声,霎时间吐出了一大口血吐在了地上。
  刺目的鲜血星星点点洒在他的衣襟,像是一株红梅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成哥哥——!”
  “王爷!”
  晏春熙和王谨之同时骇得出声。
  晏春熙一把抱住关隽臣,不由自主颤声道:“叫、叫御医进来……王管事,快……”
  “谨之,拿笔来。”
  关隽臣推开少年,摇摇晃晃地扶着床柱坐直了身子。
  “我无事。”他面色凄厉,从袖口“嘶啦”一声扯下一块玉白色的丝绸铺在地面上,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拿笔来。”
  王谨之不敢再迟疑,匆匆转身去外屋拿了狼毫笔进来,这才单膝跪在关隽臣身边,这才将狼毫笔递了过来。
  关隽臣握着笔杆沾了地上自己的鲜血,他手背惨白,青筋暴起,在绸布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先贤有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君臣之道,莫若如是。自古明君,皆有容人之量。
  今日不容非议,则明日大周再无铮臣。
  今日杀一谭梦麟,则明日只剩满朝寇仇。
  皇上,臣弟斗胆,请您三思。
  请皇上三思。
  关隽臣写至最后一字时,地上的鲜血已近干沽,绸巾上的字迹也从鲜艳的红色渐渐变淡。
  玉帛血字,在摇曳的灯火下,此情此景显得如斯惨烈。
  关隽臣将血书递给王谨之,重重地喘息着道:“谨之,你派人用木匣装了,连夜送进宫里呈给皇上。然后你亲自拿着我的太保腰牌,马上去凤阁传令,说谭梦麟是我要亲审之人,不许薄待,更不许用刑。我位列三公,又为平南王一案主审,他们理应会有所忌惮。谨之,无论你扯多大的名头,你只记得一样,稳住他们,莫要让他们对谭梦麟下手。”
  “王爷。”
  王谨之垂头,双手发颤地接过血书,他迟疑着开口:“我听说皇上已经为谭大人的事已是龙颜震怒,王爷既决定明哲保身,在这当下,更是不便插手啊。”
  “我其实早知保不住谭梦麟的官位,”
  狼毫笔自关隽臣的手中缓缓滑落,他抬头看了一眼王谨之,嘴角苦涩地牵动了一下,道:“只是他这条命……难道也终究,是要被我连累了。谭梦麟有才,亦有风骨,实在太可惜、太可惜了。”
  王谨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王爷怎能说是自个儿连累了谭大人,您自顾尚且不暇,皇上那儿,又、又攥着您的心尖儿。您这般束手束脚,能事先警醒谭大人已是尽心了,谭大人如今境遇,实在是大人他……他心气儿太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您切莫太过自责。”
  “谨之,莫要再说了。”关隽臣摇了摇头:“你去送信吧,此事变这么定了。皇上早已厌透了我这个弟弟,如今也不缺这一桩。”
  王谨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再多说,反身快步走了出去。
  晏春熙跪坐在地上,直到王谨之离开内室,才终于吃力地把关隽臣搀扶回榻上。
  他整个人也爬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关隽臣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沾湿了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关隽臣嘴角的鲜血。
  关隽臣仰着头看他,轻轻开口道:“熙儿。”
  “成哥哥,”晏春熙握住他的手,应道:“你大病未愈,别再劳神了,先歇下吧。”
  “我不困。”关隽臣想要反手握住晏春熙的手指,却一时之间竟然抬不起手臂,仍执拗地道:“让我……让我看会儿你。”
  “成哥哥,你再睡会儿吧,”晏春熙鼻子一酸:“我整日都坐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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