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煦眨了眨,甚是天真浪漫:“你们家族岂非早已在被诛之列,令兄的通缉令城墙那边应该还有,你要去看看吗?”
“诶,那并非淮的家族,关于此事,还是殿下您替淮摆脱的嫌疑啊。”
慕容淮耸了耸肩,随口就来,三分浮于表面的嘲讽,七分潜在底下的感喟。
燕煦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嫌疑这种东西,嫁祸起来总是比洗清要简单的多。”
慕容淮思考了会,叹息:“那看来淮已别无他选了。”
燕煦点头:“毕竟你的把柄都在我的手上。”
一句话,化消了方才二人之间的暧昧。
你帮我,只因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而非其他。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日光坠在他眼里,亮的仿若漫天星河,可他本人却毫不自知。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微顿了下,慕容淮收起脸上的笑意,慎重道,“欲行大事,有些障碍不得不除,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
燕煦闻言敛目,似是沉思。
慕容淮惊诧于他的反应,燕煦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
“若无法下定决心,那么淮建议殿下,还是莫要去碰这必输的赌局为好。”
燕煦摇头,说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会帮我的。”
燕煦出口的语气实在太过自然了,内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威信,以至慕容淮有一瞬间都快信了。
很快,慕容淮哂笑了一声:“秦大人的秉性就算淮不在朝中,也有所耳闻,殿下欲行之事,淮不认为他会协助。”
“老师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臣,忠心是好事,但在关键时刻也可能会坏事。”燕煦注视着慕容淮,有点腼腆地笑了笑,配着这张脸,看起来异常乖良,说出的话语也自然而然的变得更加富有诚意,“你不相信他无妨,但你也不相信我吗?”
慕容淮不由一惊,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接踵而来的是疑惑。
燕煦却不解释,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师可是在本皇子最困难的时候带领我通往柳暗花明处的人啊,我又怎么会舍得去伤害他?”
慕容淮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了解燕煦,对方并非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他可是头狼啊,狼性嗜血,喜怒无常,又怎会为了所谓的情谊,而将自己置于可能的危险之中?
燕煦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直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行事也有自己的方法和准则,他善于剖析人心,却从来不给他人机会窥看自己的底线和内心。
而慕容淮所知道了,已超出了这世间的所有人。
这令燕煦略偶感无所适从。
习惯是侵蚀人心最可怕的利器,他不会再赋予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八月十七夜(上)
八月十七。
夜。
东都城内,点点灯火,鳞次栉比地亮起。
夜空,深邃的好似即要坠落一般,而显得闪烁其间的星星,格外璀璨夺目。
就好像是——连天上的星星都知道今晚的夜空即将会迎来的盛状一般,故而在烟火未起之时,尽情的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群星在头顶里静谧地燃烧着。
一辆马车,从四皇子府上悄悄驶出,向着皇城方向而行,四皇子燕煦端坐其间。
马车经过玲珑街外的大道时,燕煦的耳边霎时充斥着吆喝与嬉笑的声音,燕煦不由抬起手,撩开帘幕外看,车外的景象瞬间映入眼中,人间烟火温暖泛黄,玲珑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无一不悬挂着缤纷的璎珞穗子及各式灯笼,照得满城如昼。
燕煦坐在车中,没有下车融入人潮,宛如遗世独立一般。
马车虽未驶向玲珑街,但行在左近,这一小段路上,人潮喧嚣不止,车速甚为缓慢,燕煦坐着,看着来往的行人携老提幼,人手一盏花灯,一一与他错身而过,而显得坐在车中的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陡然,侧前方清晰地传来一个小孩子讨桂花糖的稚言稚语。
燕煦举目看去,只见一个幼童拉扯兄长的衣袖,不依不饶。燕煦沉静镇定的面容,在这一刹那浮现出了一丝裂痕。
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有像这样问燕辰讨过桂花糖。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一年启帝甫才登基不久。
那一年那场东都动乱未起。
那一年他对他的执念亦尚未生成。
那一年,皇叔仍在,二哥也未曾离开皇城。
那一年的元宵节,夜宴之后,九皇叔悄悄瞒着父皇,偷偷带他们兄弟三人出宫玩耍,而自己便在这条玲珑街上,拉着燕辰的衣袖向他讨要那一颗桂花糖。
往事涌上心头,在燕煦的心间荡起层层涟漪,夜风吹拂,翻拂着眼上,心上,最不可名状的那一幕。
一瞬间,燕煦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衰老。
他也确实老了。
并非容颜的衰败,而是心境的萎靡。
他的一双眼里,已再难窥见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神采,反而流转着一点倦意,一点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死气。
今夜过后,他或一无所有,或无所不有!
车轮滚滚向前,绕开了玲珑街道,灯火通明的百花楼同样被甩在了身后。
黑夜勾勒着百花楼檐的一角,似是与天比邻。
百花楼内,老鸨莲姨,朱唇似笑,双眼带魅,翩然而出,一年一度的花魁评选盛典就要开始了。
燕煦最后望了一眼高耸的百花楼,放下车帘,阖上双目。
幼时至今,二十余载,浮浮沉沉,骨肉至亲,原来不过是被给予的一场绮梦,而今梦该醒了。
思及此处,燕煦睁开双眼。
姚寻说,人生是有转圜余地的,但燕煦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回旋的人。
他是一个会将执念无限放大的人,既然一开始的念想已转成了执念,那这条皇途血路他便注定非踏上不可。
至于路的尽头会有什么……
燕煦冷冷一勾唇角。
大襄王朝脱自武林,它也许曾经是讲道义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现今的朝堂并不是由义气组成的,而是由各个家族及各股势力堆叠出来的。
大部分人只看利益。
而自己能给予大部分人最大的利益。
皇城。
风急云低,凄月当空。
辘辘马车,从喧嚣处,缓缓穿过城门,驶入幽静的皇宫之内。
燕煦走下马车时,面前的石阶上正好有一处小小的水洼,日前下过一场秋雨,水洼里积着清澈的雨水,燕煦微一垂首,便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天风吹凉夜,明月照孤寒。冷寂黑夜,虚掩着一场将起未起的悲凉挽歌。
燕煦抬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台阶的尽头是大襄权力的中枢——元和殿。
眼下本该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
燕煦并没有因为这一异样而有所踌躇,他依旧向上走着,他跨出的步伐,不疾不徐,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缓慢但却坚定。
台阶的尽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内,有一人负手站立。
他背对着燕煦,正昂首,专注地看着元和殿高台上的龙椅。
烛火通明,照出的光线温暖泛黄,一里一外的两个人静静站着。
门里烛光泛暖,门外月色凄凉。
横亘在他们中间地面上的两种光线就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谁也没有先开口讲话。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偶有风吹拂而过,空气流动时,隐约可见其间有尘埃浮动。
良久,燕辰转身,注视燕煦,他双目之清朗,比那烛火还要亮上几分,燕辰就这么看着燕煦,直欲叫他无所遁形。
燕煦坦然回视。
在看到燕辰的背影时,燕煦便已弯着嘴角笑了起来,触到燕辰的视线后,他唇角的笑意蓦然又加深了几分,但这笑意却并未落进他的眼底。
最终还是燕辰先开的口,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今夜你不该出现在此。”
燕煦挑了挑眉:“可我现在却站在了这里。”
“阿寻不在这。”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很快就会赶来。”顿了顿,燕煦嗤笑一声,“有你的地方总会有他。”
燕辰无言沉默,半晌,他叹道:“你都知道了。”
燕煦点头:“我查你,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你也在查我,秦项君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一瞬,周遭又静默了下来,燕辰面上的表情因为燕煦的话而开始慢慢变得有些狂躁,可当他看到燕煦的脸,和他脸上那从来没有过的坚定神情时,燕辰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又沉默良久,燕辰才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何还不停手?一场毫无胜算的叛变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意义?
燕煦嗤笑一声,他的人生从没有过意义。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不对,这一切是真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于他而言却不过是场海市蜃楼,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不属于他。
燕煦抬步前跨一步,有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燕煦突然笑了起来,他凝视着面前的燕辰,漆黑的眼珠里亦含着微微的笑意,亮晶晶的,好像满天的细碎星辰,都在为他一个人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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