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不是亲生的啊,燕煦自嘲。
以往启帝所给予他的宠爱,在这一刻彻底崩解。
他连丁点的机会也不愿意给自己,只因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想到此处,燕煦脸色一黑,胸间内正激荡而起的,是名为愤怒的情绪。
“殿下。”眼见燕煦面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秦项君不由出言唤道。
燕煦猛然回神。
一时间氛围有些僵持,但所幸燕煦足够机警,也一向善于活跃气氛,只见他眨了眨眼,神色回复平常,微牵了牵嘴角,音色和煦地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不知老师这么急着来见,是有何要事?”
秦项君看着燕煦,眼下对方已恢复常态,面上情绪与往常无异,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自己的幻觉。
车轮碾过地面,平稳前行。
半晌,秦项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老臣无能,无法帮助殿下达成心愿,而今一切底定,臣还请殿下莫要因此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燕煦十分不解,反问道:“老师此言何意?”
“殿下是天纵之才,眼光独到,治世手腕卓越,这才两年过去,老臣在殿下面前便已愧对老师之称了,但如今大局已定,大殿下继任太子,老臣虽感遗憾,却也不得不接受,还请殿下也莫要介怀。”顿了顿,秦项君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再道,“大殿下从谏如流,老臣相信殿下您未来的政治抱负定会平坦无碍。”
燕煦闻言,悠然一笑,歪了歪头,颇有些天真烂漫道:“不说册封大典尚未举行,便是举行了,世事无常……老师这话,说的早了吧?”
秦项君心下不由一惊,随后眼皮一跳,对面的青年,一身华服,凛凛坐着,漫声说着,没什么特别凌厉的气势,无形中却有股怀抱天下的悠然。
燕煦抬起眼深深地望着秦项君,良久,他眨了眨眼,双目开阖间,抹去面上笑意,取而代之,满目庄重:“秦大人你曾经说过,定倾力相助本皇子,这一诺,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秦项君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胸腔急速跳动,鼓动声清晰可闻。
事已至此,对方若还不放弃,那能行之道,已然不多,唯有……
越是深思,秦项君越感惊惶,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早先立下的决心,在这一刻开始动摇。
成为四皇子的师傅至今,已过三载,最初是因大殿之请,后来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秦项君确实越来越看重燕煦,也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从而真心助他一臂之力,但在秦项君能给予的帮助里,绝没有谋权篡位,弑兄弑父这一条。
燕煦的心思转得何等之快,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秦项君的底线在哪里?可他还是这样问了。
神情平静,漫不在乎地问了,仿佛那只是个在平常不过的问题而已,就像以往他请教过秦项君的其他问题一样。
为何?
其实从秦项君出现在他马车前的那一刻,燕煦混乱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线灵光,那一瞬间他有了主意。
这主意,是妙,也是险。
果不其然,秦项君沉默了。
燕煦也不逼他,只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
车厢内死寂一片,气氛压抑而紧张。
马匹托着车轮隆隆向前,很快便到了四皇子府邸。
帘外,于庆源差人搬来轿凳,在马车外张望了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内里的两人对立而坐,气氛焦灼,也便不去打扰,只恭敬立在一旁等候。
燕煦依旧看着秦项君,对方也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秦项君目不斜视,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没有丝毫不妥,与往日同样,沉默,不苟言笑,好像刚才燕煦的那个问题从头到尾就不存在似的。
燕煦见状,率先笑了,出声道:“到了。”
秦项君似是此时才注意到马车停下一般,视线微移,转向轿外,最后定在燕煦脸上,起手示意:“殿下先请。”
燕煦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却又停了下来,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罐好茶,老师不妨留下一同品鉴。”
秦项君摇头:“老臣家中尚有他事待理,就不多留了,有劳殿下相送一程。”
燕煦双目微眯,懂装不懂,这是一种比不懂装懂更可怕,也更令他不喜的人。
“老师若无意多留,那我也不比勉强,但我希望老师您务必要接受本皇子的好意,就坐这车回转吧。”
一句话,燕煦说得通透清楚,秦项君听得却甚是诛心。
你不帮我可以,但不要碍我的事。
说完,燕煦也不给秦项君反驳的机会,直接起手撩开帘幕打算走出。
但撩起幕帘时,燕煦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回头,微微一笑,一如往常,温和谦良,坦坦荡荡的目光瞬间消去剑拔弩张的氛围,他放轻声线说道:“方才学生不过突然想起前事,故而向老师您请教一番罢了,老师不必放在心上。”
话毕燕煦转身走出。
“一个天下,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视作霸业,亦有人读作苍生,那于殿下而言呢?”秦项君抬眼,隔着帘幕看着燕煦问道。
燕煦已跨下马车,稳稳站在地面上。
秦项君透过车帘看去,双手负背的青年,昂首看天,俊秀的脸上,表情坚毅,闻言只顿了会,便再起步向大门走去,踏过门前石狮,走进了府内,消失在朱红的大门之后。
然,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出口的那一句。
“天下便只是天下而已。”
隐约其辞,无疑是最狡诈的话术之一,秦项君的这个问题,燕煦实际上并未给出答案。
秦项君的心再次一沉。
难道人的一生真的都不得不为追求之事所伤、所累、所害?真的无人能逃出这场人生悲剧吗?
再次滚动的车轮,载着秦项君一步步远离四皇子府的大门,其实在离开宫门不久的拐角处他就该下马车了,他的府邸落于皇城西面,与地处东边的四皇子府并不同路。
“殿下,李大人来了,我已差人将他请去前厅。”
燕煦点点头,足下跨出的步履不停,大步向前厅走去。
此刻燕煦脸上的表情已完全变了,进门时那个坚毅大气的青年渐渐露出了他最本质的样子,被现实逼到绝境的男子,眉目间充满锋利的攻击性,他远远地看着李青,目色深沉,整个人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誓将一切摧毁殆尽。
半个时辰后,李青面露豫色,冲冲离开。
室内,燕煦孤身坐在主位上,抬起的视线注视着李青离去的背影,内中敛着股冷漠的贵意,不见悲亦无喜。
我不能忍受失去这一切,如果真要这样,那就放手一搏吧!
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
送走李青的于庆源回转室内,躬身道:“殿下。”
燕煦摆手:“退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于庆源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对于这世上的有一些人来说,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计较得失的工具,就连他自己也是同样,对于这种人而言,劝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都懂,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是。”于庆源最后再担忧地看了燕煦一眼,便转身退出门外,但并没有走远,只在门外候着,禁止他人靠近。
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偏偏他此时此刻的所感受到的痛苦却是如此真实?
燕煦起手捂着心口,一脸不解。
燕煦突然觉得很荒谬,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可却是那样的难,明明他已不再强求,他退了一步,可为何这一步退出之后,他就掉到了万丈深渊之下了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
燕煦的心很乱,他很痛,而这痛苦,它并不如何撕心裂肺,一下一下,绵延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安静了,太!安哪里值得屏蔽了????有毒吧
☆、世潮已成
午后,书房寂寂,窗纸上花枝曳影,偶有珠玉之声响起,是行动的时候衣间玉佩相击时所发出声音。
燕辰手持御笔,在御桌前写字。
他正在给呈上的奏折,下最后的指示。
姚凌云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没有看,而是撑着头看燕辰一笔一笔写字。
一刻钟之前,燕辰尚且一边批示一边不时询问姚凌云的意见,但眼下所剩的都非要事,他也不再询问对方的意见,一桩桩一件件皆自行决断。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辰,对方持笔落字,垂下的眼睫掩去目中的专注透彻,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竟莫名地生出些许孤寞深寒之意。
姚凌云不由放下手中书卷起身。
对方面前的砚台,墨水将近,姚凌云起步行至案边,亲自挽袖为他研磨。
四下悄寂,而显得磨墨的声音清晰可闻。
墨水充足,姚凌云停手放下墨条,侧目看了燕辰正在处理的奏折一眼。
是一份请安的折子,从闽南而来的,他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奏折每月都会有一封从闽南督府送进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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