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提及往事,燕辰脑中也不由回想起当年的场景。
那是对方刚做自己伴读没多久的时候,小小的孩童,身量尚未长开,说话奶声奶气的,却偏偏似模似样地学着带他前来的父亲般,绷着一张脸。看着同龄人飞奔嬉戏时,眼底分明很艳羡,可别人邀请他一起时,却又一言不发地摇着头拒绝。
那壶由自己,平生第一次亲手所泡的,苦涩无比的茶,也是那时候递出的。
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做了。
背负着整个家族和父亲厚望的小小孩童,和自己是多么的相似啊。
也是从那时候起的吧,其与己,携手相行,推心置腹,再未分离。
“阿辰?”
姚凌云略略放大的面庞,与隐含关切的声线同时敲击着燕辰的心弦,使他顿时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
见人回神,姚凌云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你特地差人把我叫来,难道就是为了看着我发呆?”
闻言,燕辰也不在多言其他,拿出一份奏折递了过去。
姚凌云抬手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不由笑道:“还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啊,兵部这言侍郎可真是个体己人,没错的话,我记得他是宁王旧部?”
燕辰点头道:“言侍郎当年一直以亲兵的身份随九皇叔南征北战,大襄正式建国后,也是因为九皇叔的举荐,才令他有机会入兵部,近年来,言侍郎一直循规蹈矩,所以他突然呈上的这份奏折,一时之间,也令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姚凌云垂首看着手中已经合拢的奏折,兵部侍郎出身军营,故而他呈上的奏折,也有着从军之人所一贯的利落直接,其目的也很干脆,为得胜归来的宁王讨封。
只是这奏折的内容太过直白,尤其是其中这句。
番邦安宁,全系宁王之功,此番宁王得胜归来,珠宝官爵尚在其次,臣请殿下特赐封号以嘉奖宁王,大赦天下,以威慑四境。
一个臣子,其势力若已经大到了连金银珠宝,加官进爵都无法作为封赏的地步,上位者又该如何决断?
况且,这次要封赏的人,他并非只是个普通的臣子,他是大襄王朝的宁王爷,其个人地位本就已经处在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交接点,再往上唯有储君,甚至帝王之位。
言侍郎的这份奏折,说白了,就是将宁王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事实,公诸于众。
为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讨赏,显然言侍郎并不善于此道,是行军打仗之人,太过不了解政治,还是这其中别有隐情?亦或是陷阱?
“一个一直循规蹈矩的人,突然不按常理出牌,你的考虑也有一定的道理。”姚凌云思忖半晌继续道,“再者这折子若此时公布,也仅是言侍郎一家之言,只怕收效甚微,不如先行压下,宁王这时候应已率军班师回朝,想必这几日朝中定会有人提及封赏之事,依九王爷现今的地位,僵持不下是必然的,所以此时殿下不妨先隔岸观火。”
燕辰点了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
“适当的时候,再将这奏折拿出,火上浇点油,毕竟这事声势闹的越大反而对我们越加有利。”姚凌云心下默默推算着按此情形发展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无一不是对己方有利的。在思及某一点时,神色更是突然飞扬起来,连眼睛都亮了,笑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后甚至可能会出现你我意料之外的好结果哦。”
明白对方所指为何,燕辰接道:“九皇叔迫于群臣压力自请撤封,毕竟他这次赶赴边关,早被传得神乎其神,坊间更有传言,干戈未动。”
“然也,势头顺利的话,父亲一直汲汲营营,头疼许久的事情,兴许也能一并解决了。”姚凌云侧目看着燕辰,黑白分明的双眼已褪去了方才的斟酌算计,内中一片宁和,顿了顿,又道:“这次西北动乱来的莫名,我总觉得内中别有蹊跷,且与宁王脱不了干系,不过眼下追究无意,我们还是该想着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
沉默一阵,燕辰突然开口唤道:“阿寻。”
“嗯?”听到对方突然叫自己的名字,姚凌云愣了下,下意识嗯了一声,而后柔柔笑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燕辰笑了一下,“外患不足惧,最怕的还是内忧,古往今来多少王朝败亡于此,祸起萧墙,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九皇叔征战在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大好局面,竟是毁在自己人的手上。”
一轮明月,满地银霜,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清冷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而入,与屋内燃起的温暖烛火相遇,一冷一暖,一同照亮了整个空间。
姚凌云神色微动,深深地看了燕辰一眼后,抬起一只手,覆在了他置于桌面的手背上,温声道:“九王爷勇冠三军,行军打仗无一不精,是个将才,但说到用人治国,他不如你。”
从燕辰的角度看去,昏暗的光线下,姚凌云的轮廓显得很温和,烛光在他的脸上映下深深的光晕,燕辰笑了下,继而反手将姚凌云的整只手笼进掌中:“而且我还有你。”
姚凌云点点头,接道:“嗯,有你在的地方,总会有我的。”
燕辰瞬间就被姚凌云这天经地义的态度给取悦了,有你的地方总会有我,就好比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又无可替代。
“入夜了,你来来去去的也麻烦,今晚就宿在偏殿吧,我差人去相府知会一声。”
“好啊,茶水下肚,一时也睡不着觉,殿下手谈一局如何?。”
“自然可以,不过既是对弈,总有输赢,不如加点彩头?”
“殿下有心送礼,学生焉能拒绝?来吧。”
屋内二人温声轻语,时不时还因为一颗棋子的而争论不止。
屋外一株紫薇开的正好,于波光潋滟间,艳得嚣张。
夜朦胧,月高悬,寂静无声的四皇子府,沁在冰凉的月夜里,恍如终年未见阳光一般。
晚膳过后,府邸的主人,四皇子燕煦,便闭门谢客,于书房中执笔习字,一笔一画,井然有序,笔走神龙间,书房内有黑衣人乍然出现。
对此,燕煦毫不意外,手未顿,头未抬,仿佛屋内依旧只有他一人一般。
黑衣人亦同,没等燕煦出口询问,便有条不紊地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一一叙述而出。
静聆汇报,在听到一个名字时,燕煦眼睫轻|颤,握笔的手不由一顿,一道突兀的斜杠遂然越于纸上,生生地毁了一幅好字。
略顿了会,燕煦才直起身子,丢开手中的毛笔,唇角微扬,面带笑意,可直射而去的眼眸里却阴沉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混沌,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缓缓道:“所以姚寻至今未离,今日怕是又要留宿大殿宫中了?”
“是。”
燕煦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黑衣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一时间,书房之内再无其他声响,寂静中,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正值盛夏时节,透窗而入的晚风本该捎来凉意,然此刻的燕煦却觉得今夜的风,分外清寒。
静静站了会,蓦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阴森。
最后他甚至笑得微微弯下了腰。
“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许久,笑声方才止下,燕煦直起身子,又站了会,蓦然,提腿将面前的桌案一脚踹开,而后,满屋皆是破碎之声。
屋外等候的侍从闻之无不兢兢战战,瑟瑟发抖。
领头的于管家却恍若未闻,一个刀眼扫去,震住场面。
半刻钟。
一刻钟。
……
半个时辰过去后,燕煦才推开房门,施施然走出来,对领头的于管家道:“宣太医,就说本皇子头疼。”
此时燕煦,已恢复了往日身不染尘,从容乖顺的模样,因剧烈运动而略略泛红的面颊,更是为其再添一分欺骗性。
燕煦说话时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予闻者以虚弱之感,若非方才内中传出的响声,以及目之可及的一室狼狈,左右侍从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于管家轻咳了声,冷言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宣御医?”
“是。”左右默默对看一眼,其中一人快步离去。
于管家上前一步,对燕煦说道:“殿下既然身体不适,不如先回房先躺下休息会?”
燕煦抬目看了于庆源一眼,恹恹地点了点头:“嗯。”
四皇子府的管家,名叫于庆源,三十出头,五官并不特别突出,是燕煦幼年出宫玩耍时,在街上捡到的。
于庆源至今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他病重的父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冬,而就在他父亲去世的当天,家中那个祖上几辈都是读书人,向来自视甚高的主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的就将他以及他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他的母亲不堪重辱,再加上无法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当夜就跟着一同去了。
就在于庆源饥寒交迫,万念将灰之际,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如雪洁白的小娃娃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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