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阿珉,告诉我,你的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珉行当然不会说,这是他最深的秘密,他不说,那个人依旧会是侠义无双的宛陵公子,他是个怪物,可是他不是。
见谢珉行沉默不语,唐忱柔握了他过分消瘦的手,道,“阿珉,你不说……我自然也逼不了你。”她是个女子,尚且不能启齿这样的事,何况阿珉堂堂男儿,“只是,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教过你什么吗?”
谢珉行点点头,“记得,受了别人的欺负,要反抗,哪怕对方强大可怖,也要反抗。”
他当然记得进白鹿门后,师姐教会他的第一件事,长期的胡荻奴生涯让他生性不敢说不字,挨了师兄弟的欺负,饭碗里被放了虫子,裤子被剪出了一个大洞,他都从来不说不字,然后,还是少女的唐忱柔看到了他,他是一只拔了刺折了骨却非要顶天立地的魂,脆生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孤高又无用。
然后,那个少女教他第一次举起反抗的拳头。
那个少女把脊梁骨和刺重新安到了那个小孩身上,后来,他成了知寒客。
“我听到了一些流言,但是,阿珉,你不亲口告诉我,我不信。”唐忱柔望了一眼他的肚子,还是觉得怪异,却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问你……”
谢珉行苦笑,“谢谢师姐不问,除了一句我甘愿,我也无话可说。”
这一句话倒是让唐忱柔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她含着眼泪笑,“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傻的孩子……”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襟,滚烫的温度足够融化衣襟上的雪粒。
“还要多久?”
“快了,等春天来的时候,他应该就要出来了。”谢珉行抚摸了一下腹部,他已经不再回避,他师姐,无论变成什么样,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小时候也曾想过阿珉这样沉默寡言不解风情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姑娘与他般配,她会不会娟秀?会不会贤惠?会不会也会给阿珉绾髻穿靴?会不会也和阿珉有说不完的私房话?她这样私自揣测着,她的沉默少年已经兀自长大,心里头已经悄悄放了一个人,会为他把心里的苦都肚里咽,会为他说我甘愿……
雪停止的时候,他的师姐还在为他哭。
都说女儿家的眼泪生来便是慈悲,那便是对他最好的祝福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太过混乱,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只记得他一直反反复复问唐忱柔,你好不好?你的身上可有痛楚?你的勾魂可解了?还……想着那个人吗?
她师姐一直在兜圈子,以至于他甚至记不清她究竟有没有正面回答他,可是他记得他师姐的眼睛里,一直有光。
他师姐这样的人,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大概不会过得不好吧。
她是女子。
也是利刃。
后来,他们也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到了她怎么会遇到姚千机,为什么自己给自己下勾魂,也说到了七心莲,说到了七年前的诛魔大战。
可是,时间总是紧迫,他们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天就快要亮了,唐忱柔说,“阿珉,天快要亮了,我得回去了,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这些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谢珉行点点头。
唐忱柔已经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阿珉,世事叵测,你总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不知道唐忱柔为什么冒雪回头来说这样一句话,还是点点头,那时,他也没有想到,唐忱柔再也没有来过。
那个玄衣女子深夜提灯踏雪前来,不是为了相聚,是为了告别。
73
唐忱柔消失后的几天后,唐家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也没有回唐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人掳走了,只有谢珉行知道,师姐可能是自己醒了。
白鹿门那边依旧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他师叔口口声声说他私通外贼,偷了白鹿门一样东西,可是七心莲是怎么进入他的身体中,他又怎么会结了胎,除了另外一个父亲是谁,他不会说,他都已经全然招了,他又还要交出什么东西?
他们却不听,关着他,直到他交出那样东西。
谢珉行无奈,只好一日又一日的待下去,索性他这副怪物,也总不好出去吓人。他便心安理得的待下来。只是这腹部越来越大,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附在胡三的耳边说了几句。
胡三是个大嘴巴子,惊讶的嚷起来,“大师兄,你要妇女妊娠的书籍做什么?”
谢珉行自然羞于启齿,只沉默的望着他,兀自尴尬。
胡三往谢珉行身上转了一圈,那塞得水泄不通的心窍总算奇迹般的开了窍,惊讶的哇哇大叫,“大师兄……你!你!你……”
只有他这个傻子,才会把大师兄说的走火入魔当真。
那以后,胡三看谢珉行的眼光总有些奇怪,躲躲闪闪。他想自己大概把单纯的小师弟吓着了。他终于忍不住,道,“我这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你若害怕,可教其他师兄弟来送饭。”
胡三扭扭捏捏,道,“不是的,大师兄你在我们眼里,是大英雄,即使……会生孩子,也是会生孩子……的英雄。”
谢珉行哈哈大笑,无论遭遇过什么?他会变成什么怪物?他是谢珉行啊,与以往又有什么不同?在遭遇过恩师逝,功力没,爱而不得,亲友离叛以后,昔日沉默孤傲的少年终于也懂得,万千世事变迁,他不必依仗什么功力名誉,他也是他。
谢珉行在藏书楼的地牢里度过了最后的日子,他并不苦闷,只是静静等待着师门的审判,后来的一些日子,甚至像胡三讨来了一叠宣纸,他饶有兴致的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大字,问胡三,这个名字怎么样?
胡三看着那两个字,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有什么奥妙,只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草率,简直和他的名字胡三一样草率。
谢珉行对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笑着撕了那张纸,“我也觉得不妥,我还要好好想想。”
可胡三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大师兄。
第二天,他去塔里送饭的时候,谢珉行就离奇的不见了,门锁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暗道,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是在一件稀奇的事,白鹿门守卫森严,要偷一个大活人出去何其不易,况且还是内力全失,身子还不方便的谢珉行。
于是便有人说谢珉行已经死了。
可是又找不到他的尸体。因此这件事情便成为一个忌讳,被压了下来。
天阑三年,江湖无事,而白鹿门内亦风平浪静。谢珉行和唐忱柔失踪的消息并没有蔓延出去,依然有新的少年脱颖而出,他们意气风发,怀着满腔热血和希冀,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成为江湖上的下一个传奇。
世有少年,则江湖在。
当关外格桑花再一次席卷整个荒原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了,漫长难捱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那是一个新的开端。
===========================================上部完=========================
第35章
下部
74
宛陵裴门的七公子最近忽然爱上了读书。
这让刑三娘刑凤音十分惊讶,当年的她带着高原上凛冽的风和一把同样凛冽的鸳鸯刀,为了一桩江湖不平事,直直闯入了宛陵裴家讨公道,却再也没有出来。
从杯碗茶盏磕碰拌嘴到如今女主人的从容稳重,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是,就在最近,她却在自家小儿子的脸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神情。
这不是裴子浚第一次入江湖,便是再远的南疆北海他也独自游历过,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稀奇事——她的小儿子,莫不是在路上被狐狸精偷了一魂一魄?
于是去问刑刃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刑刃一脸茫然,表示你家儿子这样绝对不是我的锅。刑三娘很生气,觉得养个弟弟还不如养个棒槌,鸳鸯刀一扇就把他扇出了家门。
刑刃摊着脸,无辜的很,只好在街上四处游荡,宛陵变化很大,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他做小捕快徒脚跑遍的小城。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宛陵了,自从授官京去后,便没有回来过,这一次回来,也是迫于老姐的淫威,不得已告了假,才会回来。这也是常事,宛陵的山水再好,哪里抵不过繁华帝都的一抹熏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对宛陵这个地方生了怯。
登科红烛在宛陵,付之一炬在宛陵,孑然一身在宛陵。
这样热闹过,离开时,也只能顶着刑三寡这样的可笑诨号,去国离京。
他无处可去,便想着等自家彪悍的姐姐消气,慢悠悠的晃在夜市里,周围是春夜结伴夜行的小姑娘,他一个硬邦邦绷着脸的大块头男人置身其中,被混着香料的风熏得浑身不得劲,鼻头有些痒,终于打出了夜里的第一个喷嚏。
之后就是喷嚏不止。
他还没得及觉察出不对劲来,就已经撞上了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那人这一次披了个风流浪荡子的皮,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桥头跟围着的簪花小娘子们吹嘘自己如何天资聪颖,如何盖世神童,他嘴角一抽,想起某人十二岁时抱在槐树上下不来哭得屁滚尿流的倒霉模样,想着,真是不要脸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