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自己把朝臣和王侯们轮番敲打了一遍,他们老实了不少。京中有大将军坐镇,量他们也不敢乱来。太原邱家、陇西邝家、冀北石家等世家大族,世代忠良,将来皆可为太子良臣。宫中事体,则可交由皇后,她素来性子坚忍,处事公允,足可托付。只是子弱母壮,将来儿子少不了要受外戚牵制。
想到外戚,自然又想到平虏侯。当年自己担心儿子母族太弱,受人欺负,这才频繁拉扯郑家。谁想贺言春倒也争气,在骑兵营练兵时就赢得众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打仗,更是战功累累。让他这当姐夫的都面上有光。有大将军辅佐新皇,军中自是无忧。但若是大将军独揽军权,那时又要让何人去牵制?
皇帝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这位小舅子。贺言春在自己面前,向来谦逊有分寸,从不逾越。这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他虽身为大将军,涉及军中人事安排,却时时以皇帝的意思为主。他又不结党、不养士、不贪财、不喜美色,当将军这么多年来,换别人早就狂得没边儿了,而他连一座自己的宅邸都没有。
这世上难道真有对权势富贵一无所求的人吗?反正皇帝是没见过。那如果贺言春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清心寡欲,他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他如此谨慎小心地蛰伏在自己身边,为的到底是什么?皇帝想到这里,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第一百四十章 帝王心
整个正月,皇帝的病反反复复,牵动着无数人心和计谋。到二月初,宫里传出消息,皇帝病情渐渐有了起色,已能进些饮食了。二月中,大病初愈的皇帝不顾劝阻,开始处理朝政。朝中大臣们紧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了原处。
除了处理病中积攒的政务外,皇帝在三月初下了一连串调令。因受甘夫人下毒一案牵连,郎中令邱固被外放到青原郡,做了地方郡守;骁骑将军程孝之则从京城派去甘州兵营练兵;胡十八调任卫尉府,不再执掌京郊骑兵营……。有心人很快发现,不管是平调还是明升实降,职务变动的这几人,都是大将军贺言春麾下爱将。
如此频繁的调动,不能不让人猜测背后释放的信号。是大将军受宠上十年,如今终于荣宠不再了?还是皇帝不满意太子,想要另立继承人,故而开始冷落太子外家?
当今圣上共有三位皇子,除太子外,还有甘夫人所生的二皇子和李夫人所生的三皇子。若太子不被看好,那会被哪位皇子取而代之?答案昭然若揭。二皇子受生母连累,怕是这辈子都与太子之位无缘了,莫非皇帝喜欢的,是年方五岁的三皇子?
但这猜测很快被打破了。四月中旬,皇帝任命郑谡执掌京郊骑兵营。众所周知,郑谡不仅是太子的表兄,此前更在东宫做了很长时间的太子舍人,是实打实的太子嫡系。京郊骑兵营则是除光禄勋府、卫尉府之外,最重要的一支京城卫戍部队,三者互为倚角、相互牵制,共同护卫京城安全。皇帝此举说明,太子依旧是他最疼爱的、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儿子;同时也说明,此前种种,仅仅只是针对大将军而已。
没人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大将军就从神坛跌落到了尘埃。或许皇帝终于开始忌惮位高权重的小舅子,又或许是平虏侯曾无意中触怒了皇帝。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人们心里都很清楚,大将军贺言春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皇帝要想给人穿小鞋,那谁能逃得过?
曾受过大将军恩惠的那些将领们,暗地里固然愤愤不平,但看到邱固等人受了牵连,也都渐渐不敢同大将军走得太过亲近。而更多平日里就嫉恨平虏侯的人,则摇唇鼓舌地编撰出侯爷触怒皇帝的种种故事,私下里调笑取乐。平虏侯私生子和逃奴的身份,也一再拿出来被人耻笑,一时间京城里谣言四起、不可遏止。
身处舆论漩涡中的平虏侯本人,倒是安之若素。他甚至连宫里都不去了,既不找皇帝剖白心迹,也不向皇后打探消息,只是一如既往地该上朝上朝,该议事议事。除此之外,谁也休想让他多走一步路、多操一点心。等轮到平虏侯休沐的日子,更是除了贴身亲卫,谁也休想找到他的身影。
贺言春沉得住气,郑谡却是郁闷坏了。这日傍晚,他几乎是拿刀逼着齐小白,这才问出自家小叔的下落。原来城外田庄自从出了命案后,贺言春嫌晦气,已经许久不去了。城里住着又气闷,他便让齐小白托人在东城另置了小小一座庄子,日常和方犁住在那里偷闲。郑谡逼着齐小白带自己过去了,到庄中时,郑谡也等不及别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就见贺言春正和方犁对坐在桌几前,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郑谡快气死了,觉得天都快塌了,小叔却这般不紧不慢毫不上心,这却如何是好?正要发作两句,却见贺言春皱眉啧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齐小白一路被郑谡胁迫而来,此时便在旁告了一状,道:“回将军话,宣平侯拼死拼活,硬要属下带他来,属下没办法,只得带他来了。”
郑谡闻言很不痛快,翻他一眼,正要反驳,方犁却笑了起来,道:“既来了,便一起吃晚饭罢。胡伯,给宣平侯拿碗筷,再添两个菜上来。”
胡安应了,不多时便拿了碗筷过来,齐小白也自找地方吃饭去了。郑谡只得坐下,见桌几上摆着几碟时鲜菜蔬,又有两碟肉,小叔和方御史边吃边聊,只说些菜咸菜淡的废话,他便满腹话语也不便出口了,只得默不作声,含恨扒了两大碗饭。
一时饭毕,奴仆们收了饭桌,奉上茶来。方犁便道:“今儿胡伯做了好些槐花糕,我记得宣平侯爱吃。我去厨下看看,让他们装两盒,一会儿你走时,带着家去吃。”
说着自去了,房中只剩下叔侄两个。郑谡见贺言春一味吃茶,并没有想理自己的意思,终于憋不住了,将茶盏重重一放,道:“小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言春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又垂眼吃茶,不紧不慢地道:“你也大了,怎么遇事这么沉不住气?”
他当将军的时间长了,在方犁面前还显不出来,对着胡十八郑谡等曾经的属下时,天然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郑谡被他责备,不由又气愤又委屈,便道:“小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为皇上调动了几个人,如今外头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阿爹上次从外头回来,还气得哭过一场!小叔,我知道你凡事自有主张,可古语说得好,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紧要关头,咱们怎能坐在家里由着外头人闹?得想个法子堵他们的嘴啊!”
贺言春听到前面的话还无动于衷,直到听说郑孟卿气哭了,这才抬了抬眼,看着侄儿道:“这就急了?郑家这些年来屡受赏赐,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少人暗中嫉恨着呢。这好容易得了机会能发泄发泄,你堵他们的嘴做甚么?”
郑谡一时语塞,恨声道:“难道就由着那起小人胡说?那说的都是些什么!我听了简直要气死……”
贺言春打断他,道:“你为甚么要去听?我让你听了吗?”
郑谡气呼呼地坐着,半晌才又道:“小叔,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地要把邱叔和程五叔都弄到边境去?他……你和他莫非真吵过嘴?却又是为了甚么?”
贺言春不答,只慢悠悠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盏茶,这才道:“谡儿,你记住,物极必反,盛极而衰。郑家一门,本朝本代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和两位侯爷。气焰太盛不是什么好事情,也该抽身往后退一步了。有的时候,要懂得韬光养晦。”
郑谡默然,好大一会儿才道:“难道皇上……皇上真的信不过小叔了吗?小叔戎马半生,一心报国,何尝为自己谋过半点私利!凭什么他要对你这样!我不管,我现在就去找皇上分说分说!”
说着起身要走,贺言春厉声喝道:“石头,坐下!”
郑谡胸膛起伏,站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贺言春脸上也现出一点倦色,默然良久,才道:“你莫非糊涂了?那不仅是你的姑父,更是你的君王!无论他给你什么,你都只能受着。再说,我现在都是大将军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我要那些虚名做甚么?留着等日后好造反么?”
郑谡不由变了脸色,贺言春停了停,又道:“谡儿,还是那句话,韬光养晦,以待来时。皇上对我有了戒心,但对太子还是爱护的。你是太子身边的人,以后切记,事事以太子为主。保住了太子和皇后,便保住了郑家的荣华富贵。以后做事,不可再如此冲动了。还有,该干嘛干嘛去,没事也别到我这里闲逛了,休惹他生疑。”
郑谡低着头,眼里渐渐涌上些泪光,好一会儿才道:“那小叔你呢?就这么白白被外人骂?”
贺言春眉头一皱,摸着下巴道:“你不来,我过得好得很!我管旁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叫戎马半生?我就那么老了吗?”
郑谡不由扑哧笑了,道:“小叔你不老!那什么……,孙子再生,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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