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摇头,眼圈儿忽然红了,道:“你怪我么?”
方犁一笑,道:“谁会怪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
贺言春睁眼看着他,突然道:“曹葵那人,我一早便知道是什么货色。当初他想来我这里,被我使计骗了出去,谁想他后来竟又去了邝大哥军中。我本该提醒他的,却碍着阿姊情面,终未出口。若当时……若当时我……”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闭着眼,眼泪滚滚往下落。方犁心里痛极,把他一把搂进怀里,道:“再不许你这么想。这怎能怪你?沙场上瞬息万变,你纵使知人善任,又怎晓得他会临阵脱逃?即便邝兄在天有灵,听了你这话也不服气。他是当世英雄,又是出名的将领,碰上匈奴重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少了一个曹葵,便能反败为胜了?你这不是说他指挥不力么?”
贺言春不说话,只把头闷在方犁怀中,眼泪瞬间把衣襟都打湿了。两人一坐一立,在亭中久久未动。好半天,方犁才又道:“邝兄若知道你杀了贼子许多人,为他报仇雪了恨,心里必定也是畅快的。可不许再这么说了,我听了也要生气的。”
贺言春抬起头,含着眼泪默然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嗯。”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兹去
元始十五年九月下旬,皇帝在大朝会上对出征匈奴的几路将领大加赞赏。其中骁骑将军贺言春此番立下大功,部将程孝之、邱固、胡十八张石等人俱各有封赏,且赏赐十分丰厚。车骑将军程光所率两万骑兵,也在于阗河畔遭遇溃败的左贤王部,一举斩杀五千余人,大胜而归。程光一战封侯,手下部将也按军功领了赏,各自欢喜不尽。领赏过后,皇帝又在御花园里举行庆功宴,除平虏侯贺言春因病未到,其余将领无不欣然赴席。
这边厢,得胜回朝的将士个个志得意满;那边厢,出征失利的邝老将军却和曹葵斗得死去活来。曹葵身为后军校尉,两军对垒之际自己率先逃跑了,按夏律本是可以就地斩杀的。然而曹世子身份显贵面子大,回京之后,皇帝虽然大发雷霆,让人捉拿交由廷尉府审判,可七审八不审,曹葵却反过来指责邝实贸然领军深入,以至邝不疑部遭遇强敌身陷埋伏。自己那一回根本不是逃跑,而是领兵突出重围,向阳石郡郡守求救去了。虽然邝不疑手下也有两个不怕得罪曹家的部将,亲自出面作证曹葵逃跑,但曹葵的这一番说辞中,邝实领军冒进是事实,阳石郡守得讯率兵来援也是事实,也颇令人难以反驳。
一边是陇西的武将世家,一边是最为得宠的皇亲国戚。得罪哪一边廷尉府的官员都吃罪不起。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方犁等一干邝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实情后,都暗地里叹息不已,晓得这必是安平公主为保世子,求了高人指点,双方胜负孰难预料。只是可叹邝不疑,战死沙场后仍时常被曹世子拎出来说事,实在令人愤慨。
这日朝会散后,方犁因要拿些换洗衣物去城外田庄,便先回了方宅。胡安半月没见他,见了面自然亲热,苦留他吃了饭再出城,顺便把自己新做的糕点带去给侯爷尝尝。方犁答应了,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就听奴仆来报,说外头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轻郎君求见。
方犁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必是燕七娘来了,忙几步出了门,果然见院中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头上挽着时下男子流行的发髻,身着青衣,腰佩宝剑,正是燕七娘。
方犁忙上前作揖,把人往屋里请,道:“快进来坐,只是……姐姐何故作这样打扮?”
燕七娘也作揖回礼,笑笑道:“我不坐了,赶今日出城去。想着离京以后再难见面,特来跟你辞行。”
方犁大惊道:“姐姐要离开京城么?却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燕七娘摇头道:“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随便四处走走罢了。若哪一日倦了,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
方犁顿时红了眼圈,停了停才道:“自此不回倚翠阁了么?”
燕七娘笑了笑,道:“我本也年纪大了,早就应该赎身出来再作别的营生。只是一直舍不下他,这才拖延到如今。也是他说的,等以后不打仗了,要和我两个四处游历一番,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方不枉此生。如今他虽没了,我却还惦记着这些话,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也可了了这一桩心愿。”
说到后来,脸上便有些怅怅的。方犁听了,几欲落泪,又怕惹得燕七娘哭,只得强忍住了,道:“姐姐若去,方犁也不敢阻拦。只是行李盘缠备好了不曾?路上风波险恶,可有人跟着么?”
燕七娘见他难过,心中也如刀绞,面上却故意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馆阁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攒下了些体已,除赎身外,余下的也尽够下半辈子花销了。我本有些拳脚功夫的根底,虽是花拳绣腿,这些年跟了他,偶尔得他指点,如今虽对付不了江洋大盗,小毛贼还是不惧的。再说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作伴儿呢。……是了,说起这个,倒让我想到正事了……”
说着转身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一把宝剑,递给方犁道:“他前几月无意间得了几把好剑,这一柄原是准备送给你的。因忙着出征,就搁在我那里了。前儿收拾屋子,叫我看见后想起来了。你且留着罢,日后也是个念想。”
方犁接了剑,也说不出话,只眼泪滚滚而下。燕七娘眼圈亦红了,却强笑道:“剑已送到,那我便去了。”
方犁也不便强留,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门。门外亦有女扮男装的侍女牵马候着,几人飞身上马,一如男儿。方犁在旁哽咽着道:“姐姐,在外若碰到什么难处,千万给我送个信儿来!”
燕七娘点了点头,坐在马上一拱手,道:“三郎珍重!”
方犁也在马下拱手作别,道:“姐姐珍重!”
燕七娘便和侍女打马去了,青衫白马渐渐消失在红尘深处,从此之后,京城再无燕七娘,也再没有动人心魄的剑舞了。
方犁在门口站了许久,后来才被胡安劝了进去。胡安见他进屋后,抚着那剑只是呆呆地掉泪,自己也十分难过,跟着洒了几滴泪,劝道:“各人有命罢了。人再挣,能挣过老天爷去?三郎休要哭了,一会儿吃了饭还要出城呢。”
方犁被他一语惊醒,忙揩了眼泪,道:“今儿七娘来辞行的事,不要说给言春听。京里那些风言风语,也别让人在他面前多嘴。他本就心眼儿小,若听见了,还不知会搁在心里怎么想……”
胡安应了,又叹气道:“我原想着,君侯这些年越发沉稳了。谁知病了一场,倒跟原来似的了。说起来,即使是当了大将军,那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呢……”
方犁不说话,心里更加酸涩起来,自贺言春成年后,郑家便要靠他拉扯,皇帝要靠他开疆拓边,部将要靠他立功得赏,人人都指望着他,却都忘了他才二十出头,更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担这副担子……
十月下旬,在曹邝两家相互角力的过程中,曹家胜出。世子终于从廷尉府的大牢里出来了。上半年时,光禄勋府的程不识因年迈辞官,光禄勋一职一直虚设。世子出来没过几天,皇帝便让邝实出任光禄勋。明眼人于是都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想补偿邝家。谁想邝实却一口拒绝了,推辞说自己亦是年迈体衰、难当大任。皇帝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提拨了邱固。邱家合门喜出望外,七十多岁的老太爷亲自拄着拐棍进宫磕头谢恩,涕泪横流地表示,邱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云云。
此后邱固和方犁等人登门探望邝老将军,均遭拒绝。听府里仆人说,老将军日日喝得烂醉,谁劝也不听。喝醉了酒,便挥剑乱砍乱杀,口中喝骂不停,合府上下人人惧怕。而另一头曹世子出狱后,也在府里搅得全家不得安生。他本就心胸不甚宽广,又觉得这一回自己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的笑话,而这笑话的起因,都源于母亲非要他去从军。因此世子恨公主、恨邝家、恨皇帝、也恨贺言春郑谡和素日跟着自己的那些纨绔,几乎把所有人都恨了个遍,也包括他自己。
安平公主气了个死,下狠手把儿子管教了两遭,却也没见丝毫长进。到十一月初,京城里终于闹出一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来。那日邝实和曹葵两人都吃了酒,在街市狭路相逢,两人先是起了口角,周围奴仆们平时打骂怕了的,谁敢来劝?吵了几句,邝实突然拨剑就刺,一剑把曹葵穿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死了。
邝老将军当街杀了世子,这才清醒了,踉跄着上了马回家去了。周边百姓见他满脸杀气,也无人敢拦。等卫尉府上门捉拿时,邝家奴仆都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站着,邝实的房门却紧紧关着。官兵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老将军已经悬梁自尽了。
安平公主痛失爱子,自此与邝家结了仇。连皇帝也气了个死。皇后知道前因后果后,面上虽对皇帝百般抚尉劝解,内里却暗自惊心,想着当日贺言春若听了自己的话,把曹葵纳入部下,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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