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身既死
邝不疑随父从军多年,为人又坦荡侠义,当晚他的遗体被运至呼延河畔时,军中上至将领、下到部卒,闻讯无不失声痛哭。
打从刚看到儿子遗体时吐了一口血后,邝老将军便再未露出哀恸之色。他神色如常,回到军中便召集会议、安排布防,以防匈奴大单于再次突袭。然而,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邝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昔日高大魁梧、身板挺直的老将军,仿佛在一天时间里被人抽去了精气神,整个人忽然就老态龙钟起来了。
然众人都来不及安慰老将军,也无法任由他排遣哀伤。大单于仓促退兵一事颇为蹊跷,邝部上下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纷纷猜测退兵原因。--幸而当天半夜里,他们终于知道匈奴人到底为何跑了。--骁骑将军贺言春领着三万人马先行赶到了呼延河畔。两军会合后,夏军低落的士气这才重又振作了起来。
原来当日郑谡率部将追击,生擒回来的匈奴贵族中,有好几位左贤王身边的亲近小王及心腹王臣。那晚贺言春亲自审讯,这才知道匈奴派左贤王故意引诱大夏主力深入大漠、大单于却在呼延河一带伏击邝部兵马一事。其实按照匈奴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大单于率重兵将邝实的几万人马尽数歼杀,然后领兵与左贤王会合,共击贺言春所率主力。殊料人算不如天算,这边邝实所率部队在大漠里兜了个圈子才和大单于碰上;那边贺部士兵却又神速得紧,提前与左贤王兵马遭遇了,双方硬碰硬的一场仗打下来,夏军竟然以少胜多,将左贤王部击溃。大单于得讯后,知道赶不及前去支援,又听说贺部兵马挟余威朝呼延河而来,这才不得不含恨退兵,避其锋芒。
贺言春等人刚到呼延河畔,尚不及解鞍卸甲,便知道了邝不疑战死沙场的消息。程五当即号啕痛哭,邱固等人也泪落不止,立刻便叫人带路,前去拜祭邝不疑。贺言春身为主将,却无法同行,而是带着胡十八等人,先去见了邝部军中将领们,等了解完两边是怎么回事,东边天色已经发白,原来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一夜。
凌晨时分,贺言春才从邝实帐中出来,他将胡十八等人都打发走了,这才前往邝不疑停灵处拜祭。军中条件十分有限,再加上邝实也亲口嘱咐过,教人不必为设置灵堂而大费周章。因而邝不疑和小四等侍卫并未装殓,只擦干身上脸上的血迹,平平整整摆放在地上,身上蒙着布帛。旁边点了一对火烛,有几个军士守在火盆里烧些纸钱,便算是灵堂了。
那几个军士见主将来了,忙都站起来,恭身行礼。贺言春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缓缓走到中间那人身边,蹲下来揭开布帛,朝里看了一眼。就见他邝大哥双目合着,无忧无喜静静躺着,如同睡着了一般。贺言春看了片刻,依旧把布帛盖上,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身后齐小白慌忙几步抢上来,扶住他小声道:“将军,您两天没合眼了,先去帐中歇会儿罢!这边……这边自有人照看着……”
说到后来也自哽咽起来。贺言春却长长吁了口气,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我没事,别瞎咋唬。休惊了其他人。老将军心神已是乱了,恐顾不到这上头来,这处还须你和邱固多费点心……”
齐小白忙点头答应,贺言春说着,自己举步朝营帐走。齐小白忙隔着几步跟在他后面,眼看着贺言春进了营帐,这才叹了口气,默默转头去灵堂前照看去了。
且说贺言春进了帐,在临时支起的简陋床榻上呆呆坐了片刻,便翻身合眼躺下。四野寂寂,他脑子里却乱轰轰响成一片。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邝大哥没了。
这个想法咋一冒出来,他便如被人当胸重击一拳,砸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里又炸出点点金花来,在脑海里闪烁不定、轰鸣不息。连着几天行军打仗,他累得连想都想不动了,即使邝不疑战死沙场,似乎也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哀痛。随后他就在不断轰响的金花中,陷入一场极为疲倦的昏睡,睡前还纠结了片刻,想着要不要把这事再瞒一瞒,能瞒方犁多久,就瞒多久……
元始十五年夏七月,贺言春部和邝实部在呼延河畔进行了整编。其时邝实所率三万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万五千人。除邝不疑外,小四等阵亡将士都就地安葬,等后续人马赶到后,贺言春便要领部队前往呼延河上游追逐大单于。邝老将军却并未随行,前番一战,他虽率部众歼敌几千人,然己方折损过半,按夏律难辞其咎,只能受命回京述罪。
邝实向来体恤士卒,临走前部下将士都来送行。众人洒泪而别,大军旋即朝呼延河进拨。邝实则领一百亲卫,带着邝不疑灵柩,穿过大漠回阳石郡。一行人走至半路,却又遇到一彪兵马,原来却是曹葵等人一路逃回阳石郡去,郡守吴恭听闻邝部有难,特带领驻守的五千人马前来支援。听说邝小将军以身殉国,不免也痛哭了一场。
邝实听说逃将曹葵在阳石郡,当即命人前去擒拿、就地斩杀。那吴恭却是个谨慎圆滑之人,他一早料到邝实性烈如火,最恨军中逃兵,必不肯轻易放过曹葵等人。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曹大世子却是皇帝亲外甥,若是死在了阳石郡,只怕自己脱不了干系,因而吴恭一早便命人将曹葵送往京城去了。对邝实则说是曹世子自己要走,他也不敢强行留人。
邝实得知消息后大怒,也不在阳石郡内休整了,当晚便带人前去追赶曹葵。谁想曹葵打仗的本领没有,逃命却很有一套,晓得这番祸闯大了,只有老娘和阿舅才能护住自己,只得也带了人没命地往京城里赶。两边人马只差个前后脚,等邝实一路追赶到京时,曹葵早已不知上哪儿躲着去了。
邝实回京第二天,便顾不得疲劳,进宫去见皇帝,一方面将贺言春所写奏折呈上去,另一方面给自己请罪,并要求把逃将曹葵等人捉拿正法、以惩效尤。皇帝先头听说贺言春部灭左贤王部一万七千余人,不由心头欢喜;又听说邝实折损过半,转而心生忧闷。后又听说了曹葵的事,不由气得摔了茶盅。当即命人把曹葵找过来,交由廷尉府审理。因见邝实老年丧子,不忍苛责,只命厚葬邝不疑,追封他为忠烈侯。
陇西邝家在京城素有侠义忠勇之名,再加上邝不疑的叔父邝李又现任御史大夫一职,是以京城文臣武将闻讯,咸来邝府吊唁。人来人往间,整条街白漫漫的一片。可叹邝实早年丧妻,并未再娶;邝不疑又迟迟不肯娶亲,府中只有些老仆,连个当家理纪的人也没有。最后还是邝李把府中得力管事派了几个,又有方犁齐二等生前至交好友领了奴仆过来帮忙,最后才总算把丧事打理周全了。
忠烈侯出殡那日,京城百官都来送殡,卫尉府里与邝不疑相熟的部将士卒也都过来了,送殡队伍长达十余里,哀恸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将灵枢送出城外巫人台,先寄放在那处房屋中,待以后再送往陇西老家安葬。
方犁和齐二夹杂在送殡的人群里,一路忙得瞻前顾后,及至到了巫人台,又要安排巫人作各种法事。一直到天将黑时,送殡人群纷纷散了,邝老将军也由人劝回去了,两人这才到邝不疑灵柩前痛哭了一场。
方犁把灵前油灯剔亮,见灯光照着那黑沉沉的棺木,不由又想起种种往事,心如刀割。正悲痛难忍,忽然外头奴仆来报,说是章台街的燕七娘领着一帮女子来了,正在屋外候着。
方犁和齐二忙都迎出去,就见燕七娘带着倚翠阁一帮姐妹和几个乐师,一行十几人立在屋外,均全身素缟、不施粉黛。燕七娘眼圈儿红红的,见两人出来,便弯腰深深一福,道:“方三郎,齐二郎,燕七虽是风尘中人,今日却要斗胆恳求二位,让奴等也进去送大郎一程。”
方犁和齐二忙把人往里头请,都道:“七娘说哪里话,之前还曾叫人往倚翠阁里送过信儿,前几天却未见七娘过来,想是家里忙,不得闲过来。”
燕七娘率人往屋里走,闻言惨然一笑,道:“两位郎君说笑了。馆阁女子,怎好前去侯门吊唁?传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污了将军一世英名?”
方犁情知她说的也是实话,若当时燕七娘去邝府里吊唁,多半要被邝家人打出来。想到两人痴缠半生,临了却连见一面也不能,心头更加黯然。
一行人到了邝不疑灵柩前,都恭恭敬敬上前敬了香,燕七娘又从奴仆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满满斟了一杯酒,细细洒在地上,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狠心的,还说等出征回来,便要三茶六聘来娶我。如今怎么抛下我去了?难怪阿娘说,臭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说到后面,不由哽咽住了。旁边早有女娘们撑不住哭了起来。燕七娘却并未落泪,只仰头把泪意强忍了回去,又敬了两盏酒,这才立起身来,道:“大郎,我虽恨你,却又爱你。人都道你轻浮浪荡,惯好眠花宿柳,只我晓得,你素日敬我重我,并不以秦楼女子相待。并这些倚翠阁里姑娘们,往日也多承了你的看顾。咱们无以为报,今日也只有再给你舞一回剑,权当为你送行罢!”说着又回身对女娘们道:“姐妹们,今儿既来了,便好生把看家的本事施展出来。这是大郎看咱们最后一眼了,休教他笑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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