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风吹云涌变幻无穷,犹如他们的前路,只可揣摩无法预测。
第二十三章 礼物
眼看着官船离京城越来越近, 想到用不了多少时日, 自己又会落入往日那个可怕的境地, 卫衍的心中愈加惶惶不安。
这段时日出行在外, 那些不堪的旧事, 被他刻意压制在内心深处,尽量漠视遗忘, 勉力维持平静的旧日模样, 就好像那些不堪只是发生在梦魇里,而不是真的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就像躲在乌龟壳里的乌龟, 只要不探出头来, 就觉得自己是很安全的。但是随着京城的接近,乌龟壳上渐渐出现了裂痕,祁阳府码头上的那个清晨,简直就像是有人用个大锤子, 在他的乌龟壳上狠狠砸了一下, 直接把他的保护壳砸得粉碎, 露出了脆弱的本体。
他仔细回忆那夜意识迷离之际, 皇帝在他耳边的那些谆谆嘱咐,想起当时皇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根的感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定了定心神才开始小心计算,这趟出门, 他到底犯了皇帝哪些不许。
当然计算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 基本上一二三四五, 每一条他都犯了。卫衍预料到回京后会遭受到的那些惩罚,就觉得头皮发麻膝盖发软。这趟出门,一下子犯了这么多错,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从皇帝的榻上爬下来?
如果可以,真不想回去。
卫衍呆坐着考虑对策的时候,脑中忍不住冒出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仅仅是他惶恐不安时的痴心妄想,先不说家人朋友他放不下,就算他孤身一人,并无家人朋友的负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是说说好玩的。
哪怕他跑到深山老林里面与野兽为伴,只要皇帝想抓他,肯定也能抓到,就看皇帝愿不愿意费这个力气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境况恐怕会比现在惨上千倍万倍。
跑是不能跑,也不敢跑,只能硬着头皮去应对。或许过了这些日子,皇帝已经有了新欢?卫衍突发奇想,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快死的心又活了一半。
皇帝当时说过,只要有了新欢就会放了他,他这次出来这么久,按常理计,皇帝必不会独守空榻,榻上肯定早早有了新人,早就把他抛到脑后了,哪还有空和他计较。
这么一想,卫衍又开始觉得前途也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灰暗,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都是有道理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命人降了半帆,尽量拖延到京的时间,仿佛他晚到一日,皇帝有了新欢的可能性就会更多一点。
卫衍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磨蹭着,慢吞吞地赶着路,等他们一行人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官船靠岸时,时辰还早,卫衍估摸着这个时辰皇帝还在早朝,就先回府沐浴更衣打理整齐,给大夫人请过安后,又去母亲膝头磨蹭了半天,然后陪着母亲用了午膳,说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时辰已晚,实在是耽搁不下去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入宫去复旨。
皇帝不是在御书房召见他,也不是在日常办公的昭仁殿召见他,竟然是在寝殿召见他。卫衍在门口听到内侍的通传后,脚步就开始沉重起来,等好不容易挪到了寝殿门口,他又在门口徘徊上了,一会儿整整冠帽,一会儿理理衣襟,死活就是不肯抬脚往里跨。
“卫大人请放宽心,陛下这几日心情极好,只要公事办妥了,其他的事情,想来陛下不会和您多做计较的。快进去吧,若陛下等急了,恐怕真的要动怒了。”他这般踌躇不已的样子,大概连守在门口的高总管都看不下去了,悄声出言宽慰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也可以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了高总管的话,卫衍如醍醐灌顶般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他先前的忐忑不安,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
这趟差事,他完成得虽然不敢夸口说完美无缺,但也是稳稳妥妥没有出什么纰漏,就算皇帝再挑剔,除非想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否则的话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来。
至于别的事?那些事根本就不是一个君王应该对臣子做的要求,皇帝说那些话的时候,肯定没有当真过吧。
他竟然会为皇帝在榻上的调笑之语,担忧不安了这么久,未免太愚蠢了。而且皇帝这几日心情极好,莫不是他这些日子的祈祷终于成真了?皇帝如今有了新宠爱的人,所以心情极好?
卫衍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态已经大变,整个人的精神气势也焕然一新。高庸见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打动了他,不过他既然肯乖乖进去了,高庸也就不再多言了。
寝殿里面很安静。
皇帝没有着朝服,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半卧在靠近窗边的短榻上,眯着眼歇息,早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在他身上,留下一身斑驳的光晕。他的脚边有两位宫女,正坐在软墩子上给他敲腿。这样的情景安静祥和犹如一幅温馨的图画。
卫衍这时候更加确信高总管所言不虚,皇帝此时心情极好。很久很久以前,哦,其实也没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以前,只是卫衍自己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皇帝心情颇佳的时候,也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安安静静地半卧着晒太阳。偶尔轮到卫衍值卫的时候,他的眼前也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时候阳光照在皇帝俊美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虽然这种时候卫衍不敢盯着皇帝看,但是每一次都会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上一眼。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卫衍的心里,年轻的君王永远像天神一样,只可仰视膜拜不可接近。只是后来发生的那一切,犹如一场梦魇,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卫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皇帝面前发呆,他凛了凛心神,压下了脑中的纷乱杂念,恭恭敬敬地上前俯身请安。
“爱卿平身。给卫大人赐座。”景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卫衍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不过感觉得到他说话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缕柔和慵懒的味道,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卫衍依稀记得在西山行宫时,这种状态的皇帝就变得很好说话。
皇帝的心情真的很好。卫衍再一次确定,多日来的不安终于一扫而光了。
很快就有宫女搬来个小圆墩放在榻前,请他入座。卫衍告罪后坐下,开始一五一十地向皇帝禀告此次去幽州的各项事宜。
皇帝闭眼聆听,偶尔会微微颔首表示他在听着,却始终没有提什么问题。
卫衍的禀告告一段落,等着皇帝开口询问,偏偏皇帝就是不肯开口。
安静的寝殿里面,本来就只有卫衍一个人的说话声,他停了下来后,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那两位正在为皇帝敲腿的宫女,在这诡异的氛围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声。
“陛下?”沉默了大概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卫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声询问。
“爱卿说完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等他继续说话。
“是。”虽然皇帝脸上的表情让卫衍觉得很奇怪,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是”。
“没有其他事需要禀告了?”皇帝又问了他一次。
“是。”
“爱卿还是好好想一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再来回朕的话比较好。”
卫衍闻言沉默了片刻。
公事他可以肯定没有遗漏,至于那件事,不说也罢,最后他还是回答:“臣想过了,没有。”
“既然如此,那么朕只能帮卿,好好回忆回忆了。”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的口气里面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光看他嘴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是很高兴能有机会“帮忙”的。
“陛下……臣不明白……现在还是青天白日……”卫衍不明白,事情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坏的方向,试图做垂死挣扎。
但是,他的挣扎注定了是没有用的,因为皇帝已经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退下去,然后起身向他走来,拉住了他的手腕,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道:“朕会让卿明白的。”
那种温柔到可怕的语气,让卫衍在温暖的殿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景帝自上月中旬以来,心情就极好,就算看了暗卫送上来的那些密折,知道某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他的好心情依然没有减去半分。
他一边笑意吟吟地将暗卫送上来的密折,当作政事之余的消遣看,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卫衍返京的时间。纵使后来卫衍返京的时日一延再延,景帝依然被他“七上八下,一惊一乍”的表现逗得笑出声来。
既然怕他生气,就不要做这些事;做了还敢磨蹭着不肯回来见他,岂不是罪上加罪?
不过那个在路上怕得不敢回来的人,真的见到了他,倒不怕了。听他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禀告公事,完了以后还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景帝忍不住就想吓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