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卫衍听着听着,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陛下!”他喃喃叫了一声,想说点什么。
“嘘,坐过来点,朕还有点困,让朕靠着眯一会儿。”景骊怕卫衍说出他不爱听的话来,再次打断了他。
“是。”卫衍乖乖靠紧了皇帝。
景骊倚着卫衍,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又悄悄睁开眼睛,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卫衍的表情。
卫衍端端正正坐在他的旁边,目光平视着前方,表情很平静,显然没有不高兴。
“卫衍,替朕倒盏茶吧。”发现卫衍没什么反应,景骊又懒得装睡了。
“是。”卫衍取出茶壶,替皇帝倒了茶。
“你自己的呢,难道想和朕共饮一盏?”景骊笑了起来。
“陛下!”卫衍怕他说话声太大,被外面的人听到,提醒道。
皇帝的这些话,可不适合被人听到。
“好好好,朕不说了。陪朕下棋吧,围棋还是双陆?”
这两样,对卫衍来说,实际上没什么差别,反正他都是会而不精,随便玩玩。
“双陆吧。”他想了一下,从茶几下面的格子里,找出了棋盘,摆到了茶几上,又取了一些小吃,放到了边上。
御辇的速度比较慢,从京城到西山行宫,要花上几个时辰,他们的确需要点东西来消磨时间。
他们打了两局双陆,又吃吃喝喝歇了一阵,御驾才走到了西山行宫。
这趟出行,卫衍身上没差事,负责皇帝扈卫的是苗副统领,所以他不需要忙前忙后做事,只需要陪着皇帝就可以了。
“陛下,到了。”御辇停稳了,福吉在外面说道。
这次高庸没有跟来,随驾伺候的是他的两位徒弟,福吉和福祥。
卫衍先下了辇,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已经到了行宫里面,才转身恭请皇帝下辇。
“陪朕走走吧。”景骊下了辇,对卫衍说道。
这些年,他忙着处理朝政,好几年没来行宫暂住了。如今,牵着卫衍的手,重游故地,他的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慨。
行宫的风景依旧,观赏风景的人依旧,但是心情却决然不同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上,有些庆幸,又有些惆怅。
“陛下,您看,这里有朵花!”卫衍突然说道,拉着他往左边去,破坏了他的那些莫名愁绪。
“在哪里,给朕看看!”景骊回过了神,很快甩掉了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这边,看!”卫衍拉着皇帝,让他蹲下来。
景骊定睛一看,路旁的碎石之中,果然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正张开了娇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曳着。
“这里比山下热,花才早早开了。”他说道。
西山的大名是贺鸣山,山不高,底下有温泉,比京城里面要暖和。
京城里的花,要放在花房里,用炭火烘着,才能冬日开花,但是这里就算在外面,也能看到一些野花。
“起来吧,里面恐怕还有。”
景骊站了起来,随手把卫衍也拉了起来,继续带着他往前走。
他们逛了一圈,估摸着殿内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转回去。
这日下午,景骊就和卫衍在行宫里面,用了点东西,泡了下温泉,随便腻歪着度过了。
第二日,他决定带卫衍去最近的小镇上转转。这个小镇名叫峰乡镇,离行宫大概有二十里地的距离。
清晨,他们一行十几人,换了便服,骑着骏马,来到了这个小镇上。
过年期间,小镇上天天有集市,镇上的百姓,还有附近乡里的百姓,年节时都会来镇上玩,所以小镇上人挺多的。摆摊的,买东西的人,都不少。
卫衍跟着皇帝,逛了逛各个摊子,买了点小东西,又去看了一会儿戏。
这个戏台搭在土地庙前,据说是镇上的某位富户捐赠的,整个年节,每天都会唱两场戏。
百姓们看戏,可能欣赏不来文绉绉的戏文,所以台上演着的都是些热闹打斗的戏文。
这班子,不知道他们哪里请来的,唱腔不是纯正官话,而是带着些乡音的官话,卫衍认真听了下,没听懂戏文,就看了个热闹。
“找个地方用午膳吧。”景骊也饶有兴致地看完了戏,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下令。
小镇不大,就十字交叉的两条街,只有一家酒楼,就在小镇的中心,所以他们没得挑,直接往酒楼那边走了。
他们一行十几人,都是青壮男子,而且一个个不是佩剑,就是佩刀,显然不是普通人,进入了酒楼,原本熙熙攘攘的酒楼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客官,里边请。”跑堂笑着迎了上来。
他们开门做生意的,不管什么样的客人,都要热情招待,特别是看着就不好惹的客人,更是要小心招待。
“要三个连在一起的雅间。”卫衍说道。
“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只有一个雅间了。”跑堂为难地说道。
他们只是一家小小的酒楼,总共就五个雅间,现在是用膳时,四个都有客人了。
“就在大堂吧。”景骊打量了一下四周,不在意地说道。
“公子!”卫衍有些不满他的决定。
“他们没有雅间,你也不能为难人吧。”这话,景骊说得特别字正腔圆。
卫衍指责他不该为难人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如今,卫衍要去为难别人,景骊当然也能说他了。
卫衍被他这么一说,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客官,这边请。”跑堂在大堂一角,整理出了几张桌子,请他们过去入座。
“行了,不要挑剔了。”景骊说着风凉话,当先走过去。
卫衍没办法,只能随皇帝一起过去了。
他们坐定了,点了菜,喝着茶,等着上菜。
过了一会儿,因为他们的进来,而安静下来的酒楼,各种各样的说话声,又重新开始了。
“怎么了?”景骊见卫衍坐了一会儿,就扭头往某个方向望去,问他。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心如此
“没什么, 臣以为遇到了熟人,原来不是。”卫衍转过头来, 回道。
景骊看着卫衍的表情,心知卫衍没有说实话,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那边坐满了客人,有些大概是一家人出来玩,顺便用个膳,有些可能是在招待朋友。
他扫了几眼,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就收回了目光。
有些话, 卫衍现在不说, 可能是不方便说,等到回了行宫,他再问好了。
卫衍垂下了眼皮, 慢慢喝着茶水, 他听力比皇帝好,有些话隔了些距离, 依然时不时地落入他的耳中。
自从民议司在大年初一张榜贴出十道议题后, 到今日,已经是第八日了。过年的时候, 许多人都闲着, 既然闲着,聚在一起的时候, 免不了就要闲磕牙,特别是关注民议司的人,对有些事更是讨论了又讨论,卫衍听到的就是这些讨论声。
他开始听到有人在说强买田地,以为是在说刘管事的事,后来仔细听了下,却不是。这些人讨论的例子大多是身边的实例,而不是他府上的事。
“禁止买卖肯定不行,有些人家急用钱,不让他们卖,难道眼睁睁地让他们抱着田地去死吗?”旁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另一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卖了以后,全家去喝西北风吗?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有人反驳他。
“卖了以后,可以佃田种,只要肯干活,就饿不死。”
“前朝末年,田地歉收,百姓饿死,天下大乱的事,才过了区区百年,你就全忘光了?当时那些人,都是有田种的,但是就是饿死了。”
“那是天灾人祸,如今明君贤臣济济一堂,根本就不虞有这样的祸事。”
“不如我等建议,田地买卖须经官府同意,买卖双方皆须自愿,按市价交易,否则契约无效,可直接发还原主。如今许多人家买卖田地房屋,只用白契,不用红契,就是在逃税,官府该杀杀这股风头。”
买卖田地房屋,按律法要交纳税银,然后官府会在双方的买卖契约上盖印,承认这张契约有效,此为红契。没有去官府纳税银盖印的契约就是白契。
当年高祖开国后,丈量全国田地,编户齐民,并且按户分发田地,这些田地都是有红契的。后来民间交易田地,很多人也会去官府换红契,但是总有人为了省点钱,要用白契。这些买卖,就算契约上有中人保证,实际上也是不合律法的。
一旦扯皮起来,许多事就很难说了,一般都是势大的赢,势小的输。
此人的建议一出,就得到了在座众人的一致好评,不过依然有人心存疑虑。
“如此甚好,除非有人与官府勾结,否则必然没法强买了。不过,富者田地越来越多,贫者却无立锥之地,我每每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非常不安啊。”
“富者田地多到了一定程度,必然会隐匿田地,这才是最麻烦的事。”
“此言甚是,隐匿田地的人多了,税银不足,国库空虚,此乃堤上蚁穴。”
“没办法,人心如此,从古至今,概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