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住也给朕忍着。”景帝亲着他的鬓角,微微失笑,笑容却说不来的诡异,神情明明温柔至极,偏偏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亦是冷酷至极,“哪里会有什么受不住忍不了的事,不过是三年五载的事情,咬一咬牙不就过去了。”
茫然无助望着他的卫衍,似乎听清了他话里的意思,眼睛立即睁大了,那里面就好像突然多了簇小小的火苗,瞬间发亮。
景帝见了这幅预料中的光景,明明早就有了准备,但是他心里面的不舒服瞬间不停地往上涌,硬是凑过去,又在他的耳垂上印了一个深深的牙印,才算稍稍平了一点心头的郁气。
“放心吧,忍忍就可以过去了,等朕厌了就放过卿。卿比朕年长,很快过个几年卿就老了丑了,那时候朕怎么可能还会对卿提得起兴致?运气好的话,或许根本不用熬个三年五载,卿往返幽州的期间,朕就可能有了新欢,到时候,自然不会再碰卿。”景帝继续说着这些准备好的话语。
本应该伤人至深的话语,却让布满阴霾毫无生机的眼眸重新焕发出光彩,对于这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景帝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要该怒。
以他们两人此时如此亲密的状态,本该温言慰藉,本该说些山盟海誓绝不背弃之类的话语才比较应景,而他偏偏要用冷静的姿态恶毒的言语去提醒怀里的这个人,这世上还有这种可能,最会发生的亦是这种可能,仅仅是为了能够抹去他眼眸中的绝望和无力。
不甘,忿恨,但是再不甘再忿恨他又能如何?到最后他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只好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身体上,抱起了卫衍,开始宠幸他,愣是把他做到哭哑了嗓子才放过他。
原来是他想岔了,其实他需要忍耐的时日并不是没有尽头,和一开始一样,只要皇帝对他的身体厌倦了一切马上就能结束,不过一开始须以死亡作为结束,而现在却是以自由作为结束。
卫衍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皇帝能够早日对他生了厌倦之意,他岂不是早日能够得到自由?好像自作聪明、恃宠而骄还有主动邀宠,都是皇帝讨厌的事情,也许可以让皇帝早点对他失去兴致。
第十章 笨蛋
等朕厌了就放了你。
景帝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类似的话他以后还要说上很多遍,每每卫衍不安犹疑绝望想要反抗的时候,卫衍就会忍不住问他这话是否还当真,而他则会一遍遍确认,明明是无情的约定,却仿佛带着魔咒一般,拥有奇异的安抚力量,愣是可以让人安下心来。
无论多少岁月过去,景帝都忘不了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心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不满双十之际就已经站在了权力的巅峰,坐拥天下,指点江山,纵使各方遏制在政事上还不能独断专行肆意妄为,但是对于像卫衍这般身份的小小侍卫,他还是可以生杀予夺搓圆捏扁的。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卫,硬是逼得他做出这个承诺,而更可恨的是当时他是自愿做出这个承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不再那么烦躁,只是为了让对方的眼眸中重新焕发神采。
景帝当时这么忿恨,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被逼得在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前就给出承诺,尽管到时候他或许也会这么做,但是这么明明白白地在事先说出那个注定会到来的结局,并不是他往日的习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日后如何决断,该由他圣心独裁、乾坤独断,卫衍到时候只需谢恩就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耍出种种手段,硬是逼着他早早给出承诺。
景帝想到这里,心里的不甘和忿恨真是比海还要深。
虽然失宠以后这个人会怎么样,恐怕再也不能得到他的一丝垂顾,但是在宠爱的时候,用如此冷静兼冷酷的态度,向这个因为一时没有想到这点而陷入死结的人,坦言失宠的那一天会对他做的处置,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撕开了此时虚假温情的面具,是最好不过的昭示君王无情刻薄寡恩的证据,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会这么忿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身体可以保持多久的兴趣,真的很难说得清,这个问题的答案通常因人而异,而当这个人是帝王的时候,这个答案更是可悲到无能为力。
以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帝王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衣食住行是,女人是,男人当然也是。如果当时景帝誓言他对卫衍的兴趣可以维持一生一世,景帝自己都不会相信,卫衍当然也不会相信,更罔论是其他人。
所以,那时候,对他说厌了以后会放了他,并不是一时兴起说来哄骗他的假话,而是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做出的君王的承诺。
至于后来,这个承诺怎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哄人玩的假话,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不过,当是时,景帝的心情就是真面目被逼着自我揭露以后的恼羞成怒,以及对于自己为何会烦躁不安以至于做出这种承诺的深刻反省。
而卫衍,在听到皇帝这么说以后,他的脑子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皇帝的话让他看到了解脱之日的到来,萌生了新的希望,但是,有这么一块香馍馍吊在鼻子前方,如果不能伸长脖子去够着它,简直是非常强人所难。
所以对卫衍来说,最首要的事就是推敲吃到这个香馍馍的方法,可惜,方法有很多,偏偏每一个都会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等朕厌了就放了你。
就算卫衍再愚笨,也明白皇帝说的这个“厌”是指“厌倦”而非“厌恶”。皇帝承诺有朝一日对他的身体失去了兴趣,就会放了他,但是若哪天皇帝厌恶了他,恐怕就不是这样的处置了。
人在很多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厌倦某人某物某事,比如说一个人喜欢吃大鱼大肉,然后他日日吃月月吃年年吃,有那么一天他可能突然厌倦了大鱼大肉,而想去尝尝清粥小菜,当然怎么吃都不会厌倦的人也有。
但是有时候在极端的情况下,有人就会跳过“厌倦”直接转化为“厌恶”,比如说那个喜欢吃大鱼大肉的人,在吃得很饱的情况下,被人用刀子逼着继续填鸭似的往肚子里面塞大鱼大肉,吃了吐,吐了塞,不用一天,他恐怕就会对大鱼大肉产生厌恶感。
这里面的度很难掌握,卫衍自认他没有这个本事拿捏其中的分寸。若是面对普通人,就算过了也无所谓,但是面对的这个人是君王时,一字之差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随侍在皇帝跟前数年,卫衍当然清楚皇帝讨厌的是什么事,但是要让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厌倦的感觉,又不至于直接恶化成厌恶,卫衍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不着痕迹的好方法。
自作聪明、恃宠而骄、主动邀宠这些方法他不敢轻易尝试,就算想试也没有机会。“自作聪明”需要机会,“恃宠而骄”同样需要机会,况且他对上次闹市纵马被参,皇帝虽然将弹劾他的奏折留中不发,却依然惩罚了他一番的事还心有余悸,怎么敢轻易尝试?
至于“主动邀宠”嘛,此事根本不能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幸他,怎么幸他,幸到何种程度,向来是由皇帝独断专行,由不得他置喙半句,又何来“主动邀宠”一说?
综上,卫衍对鼻子前方的那个香馍馍,始终处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状态,虽满怀期待,却有心无力。
一个是真面目被揭开后的恼羞成怒看什么都不顺眼时不时地想要找人麻烦,另一个是对眼前的香馍馍求而不得时自然而然产生的小心应对曲意奉承,再加上山中不知岁月逝的写意风流,这短短的几日就过得颇有些荒唐无度。
这几日,皇帝既然存了找茬的念头,自然随便挑挑就能找出错来,卫衍动辄得咎也就不奇怪了。
“朕从来没见过卿这么笨的人。”
这句话很荣幸地经皇帝陛下金口玉言道出来,并且一遍遍在耳边反复确认,到最后连卫衍自己都觉得他真的是太笨了。
不过既然知道他笨,皇帝为什么还要命他陪同赏画相对赋棋?
他自幼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而且他本来就是武将,不擅文采之道,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皇帝明明清楚与他在此道上的交谈都是属于对牛弹琴浪费时间,还要拉着他一起观赏西山行宫里的藏画,赏画就赏画好了,一边看一边还要问他怎么样。
被收入宫中的肯定是名画,卫衍虽然不知道哪里好,还是很应景地说“臣觉得非常好”。偏偏皇帝听了这个评价后还不肯死心,硬要追问他哪里好,当时他们正停在一张春景图前,他没有多想脱口而出“很热闹”三个字。皇帝听了后,顿时畅快地大笑起来,半晌后皇帝停了笑声,吐出了“不学无术”这四个字。
好吧,他的确不学无术,对于这张满幅红绿色的春景图只有“很热闹”的想法,但是明知道他不学无术还要拉他来亵渎名画的皇帝岂不是更无聊?
当然,这话卫衍只敢腹诽,绝对不敢说出声来,否则,真的是嫌自己小命太长了。
还有,像现在这般将一个在棋艺上刚刚启蒙的初学者杀得片甲不留弃械投降,难道就能衬托出皇帝于此道上的技艺精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