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羲又以旧伤复发为由,接连罢朝了半月,由着满朝文武在暗地发酵,滋生出不同的心思来。
直到半月之后复朝,已是风云变色。
“上回国师参奏一案,如今可有定论?”姬云羲刚一问出这话,就能清楚地瞧见众人神色的变化,白相的表情最是难看,而其后的世家更是怨愤不已。
显然,他们都将姬云羲那退回的密疏,当作了白衡告密的铁证。
白衡心知肚明,却又百口莫辩。
那负责清查之人本就是陆党,如今便恭恭敬敬出列:“回圣上,国师所言确有其事,只不过涉案人等众多、位高权重,案子又驳杂,臣不敢擅自拿人审理——”
“有什么不敢?”姬云羲懒洋洋地笑了起来。“做了好事要赏,做了错事要罚,天子尚与庶民同罪,他们难道比朕还要特殊不成?”
“您说是不是?太傅?”
白衡刚一闻言,便一个激灵。
他感受到了周围的审视的目光,瞧着姬云羲的目光,却又分明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他翻盘的机会。
他连忙出列:“圣上说得极是,此事臣愿前往审理……”
只要他将这些世家后辈轻轻放下,倒也能赚回世家的信赖。
只是有人却不愿给他这最后的机会,宋玄轻轻咳嗽:“圣上,依臣之见,太傅大人乃国之砥柱。此事千头万绪,不便劳烦太傅大人。”
“倒不如钦点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与陆相同审,也好服众。“
宋玄的提议,没有人会反驳。
所谓德高望重,多半是从世家出人,只要不是白相,他们总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姬云羲自然答应地更加干脆。
白衡瞪着宋玄,脸色青青白白,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之后的溃败要来得更为迅猛和快速,在他失去了世家的信任之时,白衡便清楚自己这一局的确是输了。
他还远远没有到应该抛开世家的时候,却被迫剥离了臂膀,这一招离间,不可谓不毒。
可他又能找谁说理去呢?
谁也不知道,那些秘密是怎么传出去的,更没有人知道,那莫须有的密疏又是哪里来的。
圣上为了报这金鞭之仇,当真是下了好大的心思!
白衡忍不住觉得荒谬。
之后几日上朝的走向,便有如瓜熟蒂落、顺理成章。
陆相难得肯与世家合作,对一众后辈从轻发落,却终究是折损了各家的羽翼。
参奏白衡,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先是几样不知何处找来的小事,紧接着便是暴风骤雨似的讦奏。曾经让人不能言、不敢言的罪过,如今被一一翻出,曝晒在阳光之下。
大潮褪去,当真相一一摊开,众人才惊觉,这位刚刚上任的太傅,与他嘴上的仁义礼智信,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又或者,人人皆是如此,只不过穿上了诗礼簪缨 、满腹经纶的外袍,竟让人只能瞧见他苦口婆心、规劝帝王时的崇高,忽略了他衣袍发冠里的满满跳蚤。
针对白衡的浪潮持续了半个夏天,逼得白相疲于自辩,终于在夏天结束的那一天,温朝辞站了出来。
他这位以温良端方著称的学生,罗列了二十余条罪名,用他最习惯的方式,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打落下来。
“老师待我有提携之恩,纵有过失,也轮不到我来指点。”
“只是天地君亲师,朝辞总须得仰不负于天、俯不愧于地。今日做得这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朝辞愿与老师同罪。”
白衡早已说不出话来。
接连半个月,早就将他藏在阴暗处所有的龌龊翻了出来,有的、没有的,林林总总,足够让他丢了所有贤良耿直的名声。
他的一生所求,早已尽数化为乌有,此时的降罪于他而言,已经是不疼不痒了。
这几日他似乎比原本还要苍老了几分。
“太傅还有什么话说?”那长相格外艳丽的帝王,正俯视着他的丑态。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仿佛是在观看一场大戏,如今也终究到了唱罢落幕的时候。
“臣,无话可说。”
他心如死灰,缓缓跪拜叩首。
帝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讥讽的笑意转瞬间便消失在他淡漠的双眼中。
或许只有某个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因为白衡跪着的那个位置,正是他几次弯腰的位置。
“那应当如何处置呢?”
他不知在问谁。
陆其裳道:“按律当流。”
白衡低着头,没有说话。
朝臣也没有人说话。
成王败寇,这是他们早就见惯了的。这朝堂上有人一步登天,就会有人万劫不复。
若白衡是个身消道殒的英雄,或许还有人为他拼一条薄命、揾一把清泪。
可他与他们所有人一样。
“然,”这寂静中忽然发声的,却是宋玄。“丞相三朝元老,劳苦功高,还请圣上从轻发落。”
白衡没有想到宋玄会为他说话,竟有几分意外。
“那依国师看来,该当如何?”姬云羲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宋玄似乎从没说过,他想要如何处置白衡。
“罢官免职,杖二十一。”
宋玄淡淡地说。
白衡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瞧着宋玄。
那位年轻的国师仍然如往常一样,静静地立在离帝王最近的位置,玉冠上的金带微微垂下,衬映着他的面孔,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气息。
似乎也有几个朝臣反应过来了,这正是当初白衡鞭姬云羲时,定下的数目。
龙椅上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姬云羲是真真切切在笑,连冕旒都在随着他震颤。
“好,都听国师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白衡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仍然瞪着宋玄。
这一场在他眼中荒谬至极的复仇,背后策划之人究竟是谁?他似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第59章 参天
甫一下朝,宋玄便急匆匆地往宫门口赶。
旁人不明其中就里,忍不住咂舌于国师的记仇,记了二十一杖也就罢了,还要头一个去亲自观刑。
真要说起来,监刑这活,的确不是宋玄该做的。
但他也的确不是去看笑话的。
他匆匆忙忙赶去时,执杖人正要落下第八棍,宋玄一瞧,神色便是一凛:“等等!”
那监刑侍卫转过头来,瞧见是宋玄,便立时露出张笑脸来,忙行礼:“国师大人。”
宋玄皱着眉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一脸茫然:“不是上头传旨杖责?”
“你别给我装傻,”宋玄脸色一变,却压低了声音。“朝上说杖责,却没说杖毙。”
这下不但是侍卫,连在廷杖下浑浑噩噩的白衡也变了颜色。
这施刑的门道,是自古就有的,哪怕是在地方犯案挨板子,也要给衙役塞些银子,请他只伤皮肉,不害性命。
宋玄是何等了解姬云羲,依他的性情,只怕早就记住了白衡,哪怕二十一杖,也绝不是只出气就罢了。
他这才匆匆赶来,只瞧那执杖人的姿势,便晓得他们下了狠手,是的的确确要将白衡杖毙在此地。
“这……”侍卫犹豫了片刻,含混着说。“国师大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
这上头的意思,还能是哪个上头?
宋玄气得牙根痒痒,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这二十一杖,你老老实实给我打就是了,不许耍花样。”
“有人问起来,你就拿这玉佩,说是我的意思。我自去跟上头交代。”
那侍卫一瞧玉佩,赫然是圣上随身的物件。
他倒当真犹豫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干侍卫却是最清楚国师在圣上心中地位的。
通常来说,国师说一,圣上便不会说二,得罪国师的人,圣上通常是不会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的。
而同理,国师要救的人,圣上八成也不会铁了心地要置其于死地。
这样看来,得罪国师的后果,的确要比得罪圣上严重的多。
如此一想,侍卫还真收了这玉佩,给了行刑者一个眼神,那廷杖一杖一杖地打下来,竟也让白衡这把老骨头挺过了二十一杖。
待众臣到达宫门,温朝辞第一个冲上前来,将白衡扶起,却被白衡一袖甩开。
“宋玄,你好大的威风,”白衡的后身已然鲜血淋漓,半扶在墙边,吞进一口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却复杂难辨。“你是来嘲笑老夫的?”
众臣不解其意,只当宋玄提前来观刑,惹怒了白衡。
宋玄倒是神色疏淡:“我是为了圣上,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姬云羲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但为了坐上这个位置,只怕已造了不少的杀孽。
但先头是他无路可走,到如今,宋玄不愿意他再添无谓的血债。
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宋玄却要替他在乎。
白衡闻言竟狂笑起来,他发须皆白,连咳嗽带着笑声,愈发地神色癫狂:“为了圣上?为了让他昏庸无道?为了让他做个暴君?为了让他受你这些鬼蜮伎俩的庇护,再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