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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旧梦[上] (江湖一枝笔)


  “没关系,我切了些牛肉回来。”范晏兮将牛肉放在桌上,冲着母亲笑了笑。
  “傻孩子,下次回来早点说,母亲亲自给你做好吃的。”
  “嗯,孩儿知道了。”
  “去,再给吾儿下一碗面,炒两个小菜。哦对,顺便把院里那只鸡也炖了。”
  “母亲……不用了。”
  “难得回来一趟,总要吃些好的。”范母将儿子拉到了桌旁,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清平司公务很忙吗,总觉得你瘦了些许。”
  “还行。”范晏兮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小不善言辞,与自家娘亲也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最终还是范母打破了沉默,“一会儿吃饭前先给你爹上柱香。”
  不多一会儿,鸡汤的香味儿丝丝钻进了范晏兮的鼻孔,却没有吸引得了他的注意。他此时独自一人盘腿坐在旧席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晏兮,过来上香了。”母亲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儿子,打娘胎出来就安静无比,连啼哭声也少有。等大了些,便自然成了温吞寡言的性子,行事越发非常人所居。邻里街坊都觉得他是怪胎,可偏偏在下棋上称得上“天才”二字。六岁的范晏兮,只要你给他一盘棋,他便能从天亮坐到天黑。范母记得有一次,她煮了一锅豆子给范晏兮吃,却不料回来一瞧,豆子被放了满棋盘,而范晏兮正拿着一颗棋子往嘴里塞,吓得范母三魂没了七魄,赶紧拎着他去找大夫。
  从小为了下棋,范晏兮也没少给他父亲骂过,可到如今还是个痴儿。
  “兮儿,过来上香吧。”范母将香柱子递到了他跟前,才唤回了他的神智。
  范晏兮站在父亲的牌位前,又想起了刚刚在店里见到的那一幕。他双手平举,端着香,愣愣地看着那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家组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愧为范家子孙。
  “兮儿,把香插进香炉就过来吃饭。”范母同女使张罗好了一桌的饭菜,冲着范晏兮招了招手。
  “嗯。”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范母说着夹了一块鸡到范晏兮的碗中。这话若教旁人听了不免好笑,范晏兮的样子在寻常人眼里哪一日不是魂不附体。
  “母亲,孩儿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你说。”
  “时至今日,您还相信父亲是清白的吗?”范晏兮屏住了呼吸,紧盯着母亲的反应,似乎想从她脸上寻求答案。他本以为母亲会生气,会伤心,却不料后者只是风轻云淡地笑了。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自从父亲死后,范晏兮从未主动提及过他,这是头一回。范晏兮的父亲曾位居承议郎,官品虽不高,却有祖上光荫,清名于世,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可忽然有一日,父亲彻夜未归,母亲苦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丈夫的死讯。
  来传话的衙役说,范父死在了班楼,一个美艳姐儿的床上。
  紧接着,范父纵情声色,过欲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的大街小巷,不但范父名声尽毁,范晏兮和母亲也成了众人鄙夷嗤笑的对象。那段时日,夜深人静时,范晏兮每每能听见母亲躲在房中独自哭泣的声音。尽管如此,多半也只敢压抑着小声抽泣,白日里却还要装出一副刚毅坚强的模样来,不让人有机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母亲信他吗?”范晏兮又问了一遍。
  “我信。”
  “……为何?您难道就不曾怀疑过父亲?”
  “自然怀疑过,有段日子天天想,夜夜想,却始终想不出他怎能干得出这般事来。”范母说着又笑了笑,“所以啊,我宁可信人,却不信事。他纵然是死在了那样的地方,也绝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
  范晏兮端着碗筷出神了好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多谢母亲。”
  紧接着他似乎食欲大开,连在碗里扒拉了好几大口,却什么也没捞进嘴中。
  “傻孩子,还没添上饭呢。”范母无奈地看着他,替他亲自盛了一碗饭,“是不是和子初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龃龉?”
  “……”
  范晏兮傻傻地张开了嘴,却还未回答,就听范母又道,“不用惊讶。知子莫若母,世间上除了下棋,还有什么能让你烦恼的?不过兮儿你记着,不管是夫妻之间还是朋友相处,都贵在一句信任,你若信他,有些事就不必深究。”
  “嗯……我信他,母亲。”
  王希泽刚洗漱完毕,打算上榻就寝,转过屏风时却被迎面扑来的阿夜撞了满怀。阿夜翅膀上的伤还未痊愈,飞的时候一边身子偏高,重心不稳。王希泽将它接入怀中心疼地摸了摸翅膀上的伤口,温言安慰了几句。
  “这么晚了还过来,是出事了?”王希泽对着窗口看去,一个身影很快从上面倒挂下来,翻进了屋内。
  沈常乐一般会去书房找他,但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寝室。室内帘幔屏风大多用的是天青色,简单而清雅,看起来确实像是张子初的品位,可偏当中一张木床,是浮夸的明红色,和屋里其他装饰显得格格不入。
  “啧,偏心啊,我也受伤了,怎么不见你安慰安慰我?”沈常乐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可惜只找到了一壶茶。
  他也懒得用杯子,直接端起茶壶朝嘴里倒去。
  “看你这样子,伤势也无大碍了,说吧,什么事?”
  沈常乐砸了砸嘴,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正在安抚阿夜的男人,“是你那个朋友,叫范晏兮的那个,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晏兮?”王希泽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肌肉牵动皱在了一起,他将阿夜递还给沈常乐,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日张浚带人去搜了鹰鹘店,通叔被抓了,幸好老板娘机警,我才有时间从密道逃出来。但巧的是,我逃走的时候被范晏兮看到了。”
  “不过说来也怪,他竟然没有戳穿我,反而有些像……要帮我逃走的意思?”沈常乐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啊,他如今是清平司的官员,没理由会帮一个朝廷钦犯才对。”
  “……不是帮你,是帮我。”王希泽无奈地笑了,那小子,果真还是瞒不住他。
  “帮你?他看穿了我跟你的关系?怎么可能!”沈常乐不信。他出入张府时一直都很小心,连张浚在附近布下的密探都奈何不了他,那个看上去呆呆的小子怎么可能察觉。
  “也算不得看穿,不过该猜到的,他一定猜得到。”
  “猜?我说你们这些书生累不累,就不能不打哑谜吗?”沈常乐越听越是糊涂,难受得抓耳挠腮。
  “你这榆木脑袋,全当是个摆设。”王希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我上次故意画了假画像予他们找人,如今范晏兮一瞧见你这模样,还不知道我是故意作假?”
  沈常乐愣了一愣,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啧,可也不对,他怎知不是我故意换了容貌?金明池那日我也是在脸上真做了手脚的。”
  “容貌再掩饰,也不可能眉眼五官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再说了,画画的人可是‘张子初’啊。”
  “就凭这点线索怀疑你?也太敏锐了吧。”
  “或许不止。我之前让你利用魏青疏拦下张浚的密探,恐怕也露了马脚。知道魏青疏在架阁库中的人并不多,除去捧日军和清平司的人,大概也只有范晏兮同我和友伦兄提起过。那段时日我又常常借口去找他,他会怀疑到我头上,不奇怪。”
  实际上,从冯友伦告诉他张浚去往架阁库那日所发生的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也是从那日起,张府前后开始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那怎么办?他不会连你的身份也一并起疑了吧?”
  “我不知道。”王希泽回头见沈常乐一连担忧,冲他摆了摆手,“也不必太过担心,还好不是冯友伦那个大嘴巴发现的,晏兮兄嘛……我倒还信得过。”
  “你不怕他坏事?”沈常乐惊诧地问。
  “不怕。”
  “为何?”
  “我信他啊。”
  听王希泽说得轻巧,沈常乐不由翻了个白眼。他本还欲再争辩几句,却见对方打了个哈欠,呼地一声吹灭了房中的蜡烛。
  “我要睡了,你走的时候小心点,别吵醒姐姐。”
  黑暗中,沈常乐只好冲着床铺的方向挥了挥拳,气呼呼地又翻出了窗户。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走后,床榻上的人又缓缓睁开了眼,用指尖开始慢慢摩挲床沿边刻着的一排字,一遍又一遍。那几个字刻得歪歪斜斜,惨不忍睹,刻的却是……“王希泽赠张子初之榻”。
  这张床是王希泽十二岁的时候送给张子初的,却没想到他竟睡到了如今。想来也好笑得很,这东西说是送,其实不过是王希泽把自己家里的床给搬来了这里。
  希吟小时候好静,可王希泽好动,所以兄弟二人时常玩不到一块儿去。每当希吟躲起来练琴,王希泽就会来张家窜门,烦着好脾气的张子初,一烦就是一整日。玩得晚了,窜门就变成了借宿,也不另开客房,就和张子初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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