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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旧梦[上] (江湖一枝笔)


  “诶?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一说你还来劲了。”
  路鸥拦下了将要发作的奚邪,小声道,“别计较了,这人你还不知道,除了那二位还听过谁的话,脑子里怕是只有一根筋。”
  “也懒得同他计较!哎哟喂,看是谁来了?”
  前头一声鹰唳,只见身披斑斓翠羽的阿夜飞扑着翅膀到了车前。胡十九猛地一勒缰绳,使得马车急停了下来,只是车中张子初没来得及扶稳一旁的墨汁,将刚刚涂好的一幅画给毁了。
  “哎呀,可惜了。”马素素替他心疼道。
  “不打紧,再画便是。”张子初却是没当回事,只笑了笑,掀开了车帘去瞧外头的光景。
  不远处驾马而来的一人,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小臂一抬,空中盘旋的一只怪鸟便落在了他臂上,乖巧地收了双翅。此情此景,像极了戏台上纵马出场的英雄侠客。
  “沈少侠。”张子初想要从马车上下来,却被胡十九拦住了去路,直到沈常乐冲着胡十九点了点头,他才让开了庞大的身躯。
  奚邪和路鸥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扶下了车上的张子初。
  “我来给你们送一些路上要用的行装,还有一些银两。”沈常乐说着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胡十九,继而又从腰间掏出了一本书册来,对着张子初道,“还有这个,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张子初接过那书册一瞧,简洁的蓝色封面上并没有落字,也没有署名,只是里头一页页画纸上布满了工笔水墨,从山水到花鸟,从老叟到垂髻,张张形色具备,意态动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风。
  “这是,大哥的画册……”张子初越往后翻,手就越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若是画册前面还有些风花雪月的文人浪漫,那后半篇却只剩下了坟茔万里的世态炎凉。
  光是从这画间,便隐约可见作画之人,经历了何种心境。
  张子初记得,自己的画,起初便是同这人学的,想当初,他会迷上作画,大约也是起于对此人的崇拜。
  小时候,那人会手把着手耐心地教他勾线展墨,会偷偷给他开小灶讲些□□野史,会把朝堂上发生的新奇事儿一件件说予他听……当然,做错事时,那人也会将他当做亲弟一般教训立罚,可对他,却总是最宽容的。
  希泽曾说,比起他和希吟来,张子初才是最同大哥相像的那个。
  像吗?或许是有些。那人,也曾是名动京师的惊天才子,诗画双绝的翰林翘楚,可如今,又有谁还记得……
  “他俩说,这东西在你手里最合适不过。”沈常乐见他看得出了神,挥了挥手唤回了他的神智,“东西我可带到了,你们收拾收拾,还是早些上路吧,不然天黑之前可赶不到前面落脚的村子了。”
  张子初重新被扶上了马车,只是他前脚刚踏上车沿,却闻远处飘来一缕仙音。拨弦者造诣甚高,初弹的是一曲《临君别》,一声动而万物静,后又转作一首《殊途归》,只是曲调方才过半,不知作何因由忽然哽咽了起来,最终寥寥不复闻。
  张子初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处,攥紧了手里的画册聆听着远方故人的别曲,直到余音渐消,往声不回,才被身后胡十九推了一把,推进了车厢。
  “劳烦沈兄弟帮我转告一声,临行之际,能再闻故人仙音,欣喜万分。”
  “好,那张公子一路珍重,就此别过了。”有胡十九在,沈常乐倒是放心不少,只刚抱拳做了别,却又见里头的人急忙拨开了车帘来。
  “等等,我还有一份礼物,望沈兄弟帮我转交。”
  “礼物?”沈常乐听到张子初也有东西要转交,有些惊奇。当初偷龙转凤之际,此人毫无防备,几乎是两袖清风被架着出城的,哪里来的礼物送人。
  直到见到张子初递过来的两样玩意儿,沈常乐才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算是什么礼物?”
  “是生辰礼,我欠他的。”
  “……欠谁的?”沈常乐没听明白,那二人分明是同一日的生辰。
  “驾——”只是还未等问个清楚,胡十九便执起马鞭一声吆喝,马车迅速沿着道路飞驰而去。本靠在马屁股上的沈常乐冷不丁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刚勉强稳住身形却被地上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
  “胡十九!你个榆木疙瘩蠢泼才,还真掐着时辰走啊!”
  一旁山头的角亭间,两个男子,一坐一立,却是齐齐盯着远去的马车,久没有挪开目光。
  “……当真……不见最后一面?”
  “见了又如何,图添牵挂罢了。”站在亭前,脸戴面具的人终是率先挪开了目光。他低头瞥见坐着的那位虽仍在摆弄手中的琴,可拨弦的指尖却难得失了音准。
  光泽的琴尾上尚坠着一个玲珑骰子,骰子因为过于陈旧表面已磨损了大半。尽管如此,这东西却比那把名贵古琴还要宝贝似的,让主人精心擦拭了好一番。
  “哟,还在这儿呢,正好,有东西给你俩。”沈常乐勒马归来,随手将手中的两样东西丢在了亭中的石桌上。
  抚琴之人睫毛一颤,缓缓抬起了头来。
  “张子初给的?”王希泽随后走到了石桌前,捻起了其中一个用纸折成的小船。
  “嗯,说是欠下的生辰礼,是欠你们谁的?”
  ……
  “我的。”王希泽嘴角一勾,复又拾起了桌上剩下的一幅画,端瞧了片刻。
  只见那画上画的是一艘福船,其船方艄高尾,圆桅黑帆,自龙骨至甲舷在张子初的画笔之下毫厘毕现,甚至船身上还刻有“灵飞顺济”之名号。此万斛之船正在浩瀚海面破浪前行,乘千里烟波而去,非壮志凌云不归,望似好不神气。
  可最神气的,却要属那船上的人。
  那是一群风华少年,相逢意气,各有神姿。甲板当中是两个对弈之人,左边那个神色呆板,狐眸半眯,将范晏兮之常态刻画的入木三分,右边那个圆脸朱唇,抓耳挠腮,可不正是冯友伦冯大少。
  船尾抚琴者,仙姿玉貌虽与掌舵的少年一模一样,可二人之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个沉静,一个洒脱,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张子初显是对每一个人的性格都了解的透彻,这才画出了其中神髓。当然,这群人中,自也少不了他自己,那桅杆旁执笔作画的书生可不瞧着眼熟的很?
  “张子初啊张子初,你还是如此偏心呐,两张纸就将我打发了去?”王希泽虽是如此揶揄着,可尾音之中却透露出了一丝惊喜。
  “那日宝津楼上他没将你认出来,你定在心里骂了他半月有余。却不想,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竟记到了今日……”王希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接过了那幅画来。
  兄弟二人就这样对着一幅画,久看不语,心中所想之事,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件。
  “今日的题目,是明志。”夫子执着手里的戒尺,对着堂下学子在案台上敲了三下,“限尔等在半个时辰内,或以诗文,或作辞赋,写出你们的读书之志。”
  “读书之志?这怎么写?”夫子话音才落,冯友伦便小声抱怨了一句。
  “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所谓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冯友伦啊冯友伦,我看你这次怎么抄旁人的。”没想到这老夫子年纪大了,耳朵却还灵光的很,这一句笑骂让堂下顿时哄闹成了一团。
  “不抄就不抄,谁还没个志向怎地。”冯友伦翻了个白眼,当真执起笔来,刷刷写下了几行字,夫子好奇地想伸头去瞧,却被冯友伦用袖子遮挡了起来,只得故作不屑。
  反正半个时辰后,答案自见分晓。
  “酱香肘子,八宝野鸭,金丝酥雀,绣球乾贝,佛手金卷,挂炉山鸡……冯友伦,这什么玩意儿?”夫子在连报了一长串的菜名后,抖着手里的业卷气红了脸。
  “志向啊,您不是说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吗,我把今生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都写在上头啦。”
  “你……你你……你读圣贤书,就是为了吃喝玩乐?”
  “不可以吗?”冯友伦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给我后边儿站着去!等等,带上你的破卷儿!”夫子胡子一吹,深吸了一口气,可接下来便看到下一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
  ——下棋……
  “这又是谁的?”夫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气得站了起来。
  “我的。”
  半响的沉默后,范晏兮才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
  “晏兮啊,需知玩物丧志。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其他志向了吗?”
  范晏兮认真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夫子见他如此,不免气结,“那至少也要把名字写上啊,多写三个字都嫌麻烦吗?”
  “我……忘了。”
  “罢罢罢……你也去后边儿站着,站醒了再说。”
  “夫子,他站着也能睡着的。”
  “冯友伦你给我闭嘴,想出去站是不是?”夫子嘴巴一歪,终是瞧见了一篇像样的文章,其借张载之言,书曰,“读书者,一为天地立心,二为生民立命,三为往圣继绝学,四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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