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霄对身边人视若不见,忽听对方问:“有趣吗?”
自然是有趣的。沈丹霄想到一事,问:“宫主也是姓越吗?”
岳摩天一时表情十分古怪,头次有些惊讶:“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沈丹霄闲来无事,知道他叫什么名,但没有闲心去问是哪几个字。
岳摩天道:“你这盟主做得太不称职,”又道,“我的岳是高山之岳,越饮光则是履难过险之越。”
“履难过险?”沈丹霄若有所思。
岳摩天挑眉。对方问的是他,听了答案,注意力反在了别处。
沈丹霄道:“师兄他……确是如此。”
岳摩天冷笑。他虽是江湖中有名的魔头,但近日所见显不出魔头身份,这一笑,才冰棱刺人。
沈丹霄知道他与越饮光见过,问:“岳宫主与我师兄有旧怨?”
岳摩天缓声道:“江湖中提起越饮光,多是惊叹嫉羡,我与他对上过一场,自然不会人云亦云。履难过险么,他可算不上。”
“哪里算不上?”沈丹霄道,“自我识得他起,凡师兄心之所向,劈风斩浪,不曾见他退过半步。”
岳摩天道:“我见到的越饮光,与你说的截然不同。人总会变,你熟悉的不过是少年时候的他。”
沈丹霄道:“师兄从未变过。”
“当局者迷,你怎知他没变过?”
“我一直——”
他二人说话声音渐大,张灵夷早注意到,见他失态,高声道:“沈盟主,你不要听岳宫主的话。”
沈丹霄冷静下来,与她点了点头。
岳摩天也侧过脸,仍是支颔而坐。
卫百钟早见他俩说话,又不好阻止,这会儿终于得了间隙。正好卫殊回来,他带人上下细查了一遍,却没带回好消息。
风雪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藏起一人并不容易。可明面上的人好似都没有嫌疑,暗地里的人也没露半点痕迹。
陆振衣道:“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见了,莫非已经走了不成?”
卫殊较之卫百钟年长,沉稳许多,道:“我一人做不到万无一失,也不敢保证弟子里没人有异心。只是我想,那人要做大事,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线索,要想找到人,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再者,其实谁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崖上。”
荀天工听到这里,抬头道:“这好办!看他这两天找不找岳宫主麻烦,不就知道了吗?”
若换了别人,不会如他这般坦言,只是他心思纯澈,只当岳摩天是个有本事的普通人,并不真放在心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话语无忌,却苦了相里奚,时时担惊受怕。
沈丹霄方才与岳摩天辩驳,此时见言归正传,问:“崖上的吃食可够?”
孟鹿鸣出身学宫,按理应当是最守礼的人物,却拿双手向后撑着,懒洋洋道:“沈盟主这时候还关心这个?”
卫百钟道:“山上采买不便,煮食也难,除了先父,大家不在意口腹之欲,所以一早屯了许多,到瘴气消去前,绰绰有余。”
沈丹霄脸色未见好:“既然如此,我们只是一时受困,若幕后之人就此撤去,岂非做了无用功?
如琇明了他的意思,亦是神色一肃:“他提前引出了瘴毒,是为了将我们困住,防止我们脱逃。”
卫百钟也想到了:“也……也不一定……”
如琇摇头:“卫二公子,事情总得往坏的地方想一想。”
众人面色都不好看,卫殊站在卫百钟旁边,道:“可我找遍了崖上,并未发现什么。”
岳摩天笑道:“有一处必定没找过。”
“什么地方?”
“棺里!”
第11章
风雪崖上有三个死人,但只有一副棺。方不期同楼不二的尸体暂存在冰室里,留待事后带回,唯有卫天留躺在棺木里。
卫百钟悚然:“岳宫主何意!”
岳摩天缓缓起身,道:“我与你赌一场如何,就赌棺中有没有藏人。”
卫百钟道:“我不与你赌!这是先父的棺!”
“我赌。”卫殊道。
卫百钟怫然变色:“你疯了不成!说的什么胡话!”
他虽是卫天留亲子,但对方生前反而待卫殊更好,此次葬仪之事,原本也是交托给了这位义子。然而卫殊将事务交还给了卫百钟,卫百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满意的。
因而此时他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
卫殊服孝之中,一身麻衣,此时就像这山上的石头,棱角过分尖锐,刺得卫百钟双眼热胀。他道:“若歹人藏在棺中,损了义父躯体,那时要如何?”
卫百钟冷冷道:“你既然这么想,又为何要与岳摩天赌?”
卫殊轻声道:“身为人子,自然希望义父身后无恙,若是输了,岂不更好?”
卫百钟仍冷笑:“你拿什么与他赌?”
“我身无长物,自然是拿自己与他赌。”
世上没有圣人,卫百钟不是,也不相信别人是。他是卫天留的亲子,然而除了这层身份,他同崖上弟子没有什么不同。反而卫殊只是个不知哪来的义子,却得了卫天留偏爱。他重重眨了下眼,再睁开时,里头似有冷光。
“好一个卫殊!父亲与你并非血脉至亲,所以你便可以这么辱他吗!”
卫殊与对方做了十多年兄弟,对于对方想法一清二楚,道:“你若不愿,不如换我与你打个赌。”
卫百钟眉毛动了动:“赌什么?”
卫殊转过身,面对着厅堂中的所有人,高声道:“今日诸位在此,请帮我做个见证。我与二弟赌义父棺中是否藏人,若无,我自刎当场,别无二话。若有——二弟便在义父棺前磕三个头。
众人静默,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殷致虚叫道:“好呀。我最爱热闹。”面上却如死水,看不出半点热切。
卫殊给出的条件过于优厚,于卫百钟而言,几乎同没有似的,然而他身体气得发抖,怒指对方:“休要惺惺作态,我要改个赌注,”他道,“若有,我便从观瀑楼上跳下去,葬身崖底!”
卫殊道:“你是义父独子,这个赌注我不接。”
卫百钟气得喘不上气,心道:你装出这副模样,待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到时我要如何自处?父亲活着时,我在崖上便如个隐形人,他都死了,我还要受这等恶气吗?
其实他也不傻,知晓卫天留棺中或许真藏了人,可仍想争口气。他平缓下过于躁动的心绪:“我若输了,便给你磕三百个响头。”
卫殊仍皱眉,但没有拒绝。
沈丹霄从头看到尾,坐在原处动也没动,其余人也知这是家事,没有掺和。
张灵夷希望风雪崖出事,却不是这么个出事法,她不好出手,悄然传音与沈丹霄。
“之后若真要闹出人命,还请沈盟主拦上一拦,我等之中,也只有你身份合适。”
沈丹霄同样传音与她:“愿赌服输,他们决心既下,便不能反悔。再者武盟虽有仲裁之责,这等家事却是不管的。”
张灵夷听他口气温和,但语意坚定,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只得叹了口气,想着等会自己是否要出手,却听对方又道:“你若有意,可以去寻赵掌门,他是两位卫公子的长辈,即便不能出手,说几句话却是可以的。又或者薛公子,他们是表兄弟。”
她传音回去:“我方才问过,他们都不说话。”
沈丹霄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卫天留活着时,是江湖中顶顶风光的人,几乎人人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是天底下剑法最好的人。越饮光出名晚,年纪轻,在大多数人心里,仍然比不得这位风雪崖主。
此时他的棺静悄悄停在灵堂之中,那帷帐之后没有了人,卫夫人早不在此处。
开棺的是卫殊。
毕竟是卫天留的棺,外人不好动手,卫百钟前头说了那些,自然也不能动。他见对方推开棺面时没有半点犹豫,忍不住道:“到底不是亲生的。”
余下人不在意这些兄弟情仇,分散在棺旁,猜想棺中是否有变故,若有,又会是怎样的变故。他们都不是寻常人,嘴上不说,实则自恃武力,认为当面对上,无论遇见什么都能有一拼之力。
管瑛心中紧张,双手无处摆放,张灵夷见了,隔了衣物,轻轻搭在他腕上,道:“莫急。”
他二人年龄相差不大,但辈分有差,张灵夷又是有道侣的人,并不算出格。管瑛得她安慰,心中稍宽,后头的顾灵光也捉了他衣角,小声道:“我们都在。”
管瑛点了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同脸色黑沉的卫百钟一道,紧盯住卫殊动作。
沈丹霄不爱与人靠得太近,离棺三步,距离最远,但可看见内中情形,若出了问题,退开也方便。
卫天留有过许多朋友,但那些朋友一个个与他交情转薄,到最后,江湖上已没几个人敢称是他的朋友了。他有过两任妻子,原配与他是少年夫妻,鸳盟三十载,过世不到半年,他娶了续弦,便是如今的卫夫人,二人相差二十来岁。
他成名甚早,功力深厚,活过百年也不是难事,死时却仅有五十三岁,身体不该这么早衰退。然而他所用的棺木是十数年前备下的,竟是早早看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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