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一排全是前后对穿的门,前门朝肖校场,后门出去是一座挺宽阔的院落,几座水井,穿墙而过的溪流,还有一小片树林,医疗房就在院子里侧,小树林边,十多间宽阔的平房。宴常冀熟门熟路进了其中一间,即刻就被带到两并排的长条躺椅上坐下,各有一医师来清洗、抹药,包扎伤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急?”宴常冀挥手赶走包扎完毕的医师,继续靠坐在躺椅上,主动聊天。
不,我觉得你更像是在给下马威。本就想聊天,还没找好开头的陈靖元自然不能这么直白地把天聊死,“宴哥,我觉得吧,您这是有什么深意?”
宴常冀看了陈靖元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啊,你以为我在赌气?不,我是真心实意让了先锋官的位置的。”
“这么跟你说吧,”宴常冀真诚地看着陈靖元的眼睛说,“我跟将军十多年了,将军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就是一个勇自,拼的就是一条命,无论什么情况,就是直来直去冲上去,悍不畏死,这一整个西蜀军都是这样。”“只是刚而易折,这十年来,将军步步往上,战绩不菲,可是当初他身边的二十多个弟兄、心腹,到现在就只剩我和二营的老费了。而就这短短两年前,我组建这第一先锋营开始到现在,整个营的兄弟们除了后方的,几乎都换茬了,次次都以命搏命,心累啊。”
陈靖元明白了,有勇无巧,只进无退,宁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勇往直前。这是整个西蜀边境军的风骨,在于大将军的心里,什么战局、兵法,都占不到到少位置吧。只是一味地一力以贯之,终有力竭的时候。朝廷中西蜀军鲁莽、损耗极大的评论也是时有耳闻的,而在军中,像宴常冀这些部下,也感到累了,难以为继了吗?现在是寄希望于京城来的、功夫好、名气也有点的自己吗?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谋略——是太子在操心的;兵法——谁懂啊,我也只是一介武夫而已!
不管怎么说,宴常冀甩手甩得是极干脆,借着腿伤的由头,告假窝自个儿小屋里躲清闲。陈靖元住的是他隔壁一样规制的先锋官住所——一卧室加一会客厅的小屋子,座椅案齐全,适合随时开会办公,非常实用。每天,陈靖元一早起来,带兵出操、安排专项练习、处理各种上上下下杂事,再偶尔各营间拉练比武磨合配合度,自个顿顿与下面各级官兵同吃同聊联络感情,紧巴巴忙到天黑,回屋前总看见宴常冀搭着个腿,一把躺椅斜卧在小庭院里也呵呵跟他打招呼,随口问问麻烦有没?有的话还给出出主意。陈靖元对此真的无话可说,就心里有点哭笑不得。这人吧,期待着他就推着他也帮着他。毕竟以前禁尉军里的形式更复杂,这先锋营一摊子一下子压下来,也不过就是忙点,接受起来没多大难度。真正的要点在出战的时候,也是宴常冀的期待所在。
一晃差不多十日过去,陈靖元对先锋营的日常事务也熟悉得差不多了,渐渐就闲下来一些。这一日不紧不慢下工回屋休息的时候,一眼看见腿脚已利索的宴常冀在空地上推拳练功,顿觉恍然大悟——从明天开始,完全可以更闲一些。要说现在第一先锋营最特殊的是什么,不是又了新的先锋官,而是有副官,一二三……先锋营里独一无二的副官!本先锋是有副官的人那,陈靖元心里美滋滋地进屋睡觉。
第二天一早,宴常冀睁着眼睛还坐床上发呆(习惯早起了,一下改不了),上司就不客气地敲门进来,宣布休假结束了啊,赶紧起床去带操,顺便扔了一份墨汁新鲜的副官应职单过来。宴常冀迷迷糊糊一看,好家伙,这刚放手的一干事务就不全乎儿地回来了?“宴副官你管内我管外,我接上头你搞下头,咱们就这么商量好了。”陈靖元自顾商量好就抬脚走了。
宴常冀着急麻慌地收拾整齐到小校场一看,陈靖元果然人影也没有,几百人正列着队等指令呢。“……”
陈靖元正往伙房走去。这一阵忙真顾不上了,就有一天偶尔看见林晟钰在伙房这边跑,也不知道过得怎样。这可是太子的托付,要出了岔子,可对不起人。
伙房里是生火做早饭的点,一整排房子顶上都是烟雾腾腾,远远一看屋顶都埋了一半。开到跟前的时候,正好看见林晟钰从远处跑来,抱着满怀的柴火,转眼看见陈靖元,脸上一惊又一喜,喘吁吁地冲他喊:“陈——先锋,见到你太好了。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等我先把柴抱进去。”看陈靖元点了头,赶紧哒哒哒跑进了伙房,过了有两分钟,才着急地又冲了回来,一下子跑猛了,停在陈靖元跟前喘了好一会儿。陈靖元趁机打量了一番,一句话概括: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刚刚又被吩咐着赶了个事儿,还以为您不等我了呢。”林晟钰喘完了,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下,眼睛亮亮地看着人,声音里也没有愁苦的意味。陈靖元倒是有点诧异了,这么说也是娇贵的王侯子弟,倒是还耐得下这粗鄙的下人活计。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林晟钰深深地向陈靖元揖首,“晟钰身陷囹圄,无以为报,若有来日,定不忘大恩大德,必当回报!”
“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陈靖元把人扶起来。
“啊?”
“怎样?还过得下去吗?”“挺好啊。”
陈靖元不禁笑了,看看眼前虽然头上身上都是土啊渣啊,脸上也被烟燎了几道的人,跟刚下了刑场,奄奄一息的模样比是没错,挺好了,精神头也有,身子也没见瘦。
“二等军奴的活计都不重,只要勤快着,也没有太欺负人。”林晟钰看陈靖元是真的关心的意思,又补充了一下。只是刚刚放下的手上有几道明显的擦伤,说起来轻松,活儿估计还是紧张的,毕竟是谁都可以使唤的身份。
“你自己说的报恩,不用等来日,现在就可以。来我这边,给你换一等军奴的身份。”林晟钰震惊地看着陈靖元,无法言语。一等军奴就是属于某一位军官的专有奴隶的意思,只要伺候一个人,当然是相对很轻松的,只是这中间还隐含了另一重总所周知却不可言说的意味,林晟钰不确定陈靖元是不是这种意思,如果是,那绝不……
“你学过兵法吧?”陈靖元的语气几乎十肯定。
“兵法?啊,哦,是的,从小就是必修课,据说是家规……”林晟钰心里一起一落,自己吓了自己一道都有点懵了,心里暗道惭愧,赶紧定下心来。
“教我兵法,这就是我要求的回报。行不行?”
“当然!晟钰定当竭力而为,知无不言,言而不尽。”林晟钰有些激动,像他这样被充军流放的重型犯,这真的是能遇到的最好的境况了!
☆、出兵
宴常冀这一上午火气特别大,一干部下被他往死里操练,噤若寒蝉,连赵小栓都只敢怒目而视,用眼神控诉休个假就变态的大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宴常冀就是烦躁难耐。俗话说得好吗,由俭(勤)入奢(怠)易,由奢(怠)入俭(勤)难。这十来天啥事都不用操心,整个身体都松了,冷不丁地就被抓回来了,而且眼看着苦日子照旧,身心都遭受了深切的打击,尤其是午时过后,眼见到陈靖元施施然一身轻松地走回来,火气噌地上头上脸,几大步跨过半个校场,堵到了人跟前就想质问几句。
“宴副官,这士气怎么这么低落?就一上午的功夫,这是出了事?”陈靖元看到他,手直指沿着墙根东倒西歪的一大群(被罚跑圈跑瘫了)。
“……”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不只是跑瘫的这一群,那边还有更多要死不活地跑着的,中间一片格斗对练几乎打成了肉搏的……这满场的低气压,圆都圆不起来。宴常冀火气刷地退去,汗冒出来。
“这个——我看这几天太松懈了,给他们紧一紧。”话一出口,宴常冀就想扇自己脸,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你这几天练兵不行,我看不过去了,给你纠正纠正。但宴常冀真没这意思,说心里话,陈靖元匆忙接手后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服气,大小事亲力亲为、遇事考虑周全、安排井井有条。几乎挑不出毛病,不愧是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带个先锋营轻松自如啊。
“哦,宴哥觉得我的操练安排不妥?”果然,陈靖元露出请教的神情,“强度不够吗?但我确定与之前的规格并无不同。若要加强,也要循序渐进,今天这样是不是太过?”
“是——”宴常冀刚应出口又想往回收,感觉太打脸。
“如真的要加强,也不能急在这两天了,我刚刚从将军那儿得来消息,越国军似有异动,需要做出兵的准备了。”
“啊,那是战事为先,操练的安排再说,我先让他们缓缓。”宴常冀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难堪的坎算是过了。
“一个时辰后中军帐议事,一起过去。”陈靖元客气地打好招呼,继续往里走去,身后跟了一个人。
跟了一个人?宴常冀刚才激动,才反应过来陈靖元从进来身后就带了一个人。什么人?看衣服是——军奴?虽然军官要个一等军奴贴身服侍在军营里不算个事,但在于彭海,宴常冀这些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人眼里,这就是个毛病——奢靡。刚刚还想着陈靖元这个先锋官当得让人挑不出个毛病,结果一转眼,人就带回一毛病来,宴常冀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宴常冀跟于彭海十多年,生死相随,那是过命的交情,主动交出第一先锋营就自居副将,绝不是想撒手不管,只是西蜀军有勇无谋的短板日益凸显,上有指摘下有困窘,他比于彭海看得更清楚,寄希望于陈靖元能带来改变也是无奈之举,一旦不成,第一先锋营那还是自己守着。而陈靖元到底行不行,也很快就要有明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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