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再度回眼看向屏上凝滞的影子,沉声道:“姜越,承平要打沙燕。”
屏风上的遥远山影经言一摇,忽飘向屏边凝似人形,终化作挺拔健秀的姜越从屏后走出,锁眉看向他问:“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只是猜的。”裴钧简短笑道,瞥了姜越一眼,“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承平是想要打下沙燕,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姜越垂眉细思片刻,眉宇便舒开:“是了,承平远在海岛,国土也不甚广袤,近年来多有侵占周边岛屿之事……想来并非没有开疆拓土之野心,而现今沙燕饱受内乱折磨,他们若等沙燕南北二军两败俱伤时猛然发兵,胜算确然是有的。可从海上进犯,势必耗费官资、物力,却依旧无法避免海上风浪,可若是他们能与我结成盟亲,便可暗中驻军江北,从内陆取道东线前往沙燕……这不仅可以节省物资、规避风险,还更可拿江北重镇为其添补军需,到时候他们用我朝军粮去打下沙燕来,又已沙燕为营,还可借道再杀回——”
“哎哟,晋王爷妙思,妙思。”裴钧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连忙拍腿一赞先把自己给摘出来,“我不过是想到承平可能攻打沙燕罢了,可王爷却已预见其吞并二国、取道中原之狼子野心,真叫人佩服。”
可此时姜越却再度目露疑惑,似是想要刨根问底,于是裴钧赶紧就接着说了下一句话:
“蔡氏若想与承平牟利,不外乎也得拿什么与秋源智交易,可如若他们所求是承平国姬嫁给瑞王,那按秋源智昨夜的说法,我姐姐裴妍那瑞王妃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蔡飏那最后一句耳语,便是问秋源智裴妍若死又会怎样,你说呢?”
姜越点点头,少时又看向裴钧微微凝眉,似是在思索这人日前还在行路中尖酸刻薄嘲讽了裴妍贪慕虚荣、活该受罪,那言语就像是奚落一个世代为敌的仇人,可今日,却怎又忧心起这仇人的安危来了?
裴钧被他这目光审度着,却只弯了眉眼迎向他笑,于此是全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眼下换好了药,解释清了留宿皇帐的误会,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太多,裴钧只觉自己早该走了,如此便起身掸了掸袍子,最后向姜越提了个不情之请:“姜越,晋王爷,这营中人杂、多是军将,万事定有我这文官力不能及处,我恐怕就无法顾家姐万全,如此就还请你搭把手,替我留意留意裴妍的安危,我这厢就先谢过了。”
“你客气了。”姜越很轻易就应承下来,又因裴钧开口所求是为家事,他神色就比适才说国事时柔和一些,更肯定作保道:“你放心,裴钧,有我在,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姜越在军中势力根深,这话裴钧倒也信得,于是便向他微微一笑,再度道谢,这就告辞打帘出帐去了。
一夜未阖眼,裴钧只觉整个后脑都抽着疼,干脆就不再着意掌管清早入围场前的狩猎仪典,只与各族头领打过交道,便任由冯己如和鸿胪寺去拾掇余下事务。捡着天子引射第一箭后的间隙,他禀了姜湛他精力不支,又与一身姜越打了个招呼,再度叮嘱看顾裴妍之事,接着就暂且回帐补觉去了。
或许是因太累,这一觉终于沉沉无梦,裴钧直睡到过午才醒,起来见营中仍旧空空,出去一问,才知是马球还未赛完。于是他起身穿戴停当,用了些简单饭菜,念在马球尚算部族结盟间的大事,便也慢慢踱去了围场西侧用作马球赛地的雪原,想姑且看上一看。毕竟从前还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爱同人赌球的,于这男儿赛事,就倒还有些意趣。
一路暖阳盛烈,是寒峭早春里难得的好天,半化的雪地踩起来又滑又响,一步一印,裴钧数着步子走到雪原时,只见雪原中早已扫出一片平整草场,当中北部各族与朝中派出的两队共十二道英姿正飞马扬棍、击球作斗,场边的沙漏过了半,而旁观战果,对面各族王子组成的队伍竟已得了五球,朝廷这边儿却仅仅只得了一球。
裴钧挑眉摇了摇头,心知如此惨烈的胜负悬殊,合该叫场外的气氛都微妙而紧绷起来,而他举目一望,果然见赛地北围搭着的大小帷帐中,各族头领与朝中公卿坐在一丛丛木石篝火边,面上虽还零散闲谈或平稳商议着,可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盯着场中马球的交锋。
天子姜湛被他们围坐在正中,手里抱着个厚毡暖炉,目光却并不如朝臣一般留意着场中赛事,反倒是不作声色打量着留意赛事的这些朝臣,似无意,却有心。他此时也看到裴钧来了,轻摇的眼神便微微一凝,下刻又被身旁言语拉去注意,就与陪驾席上暂且坐着的秋源智有说有笑起来,二人间似乎全无半分因和亲之事引起的不快。
裴钧再往姜湛身后看去,那一片是亲王与家眷所占的席位,可人群中却不见瑞王,也不见瑞王妃裴妍和小世子姜煊。这叫裴钧眉心一紧,第一时刻便下意识去寻姜越,倒见姜越正陪着泰王与几位部落贵族低声说话,旁边陪着几个鸿胪寺的伺候,多半是谈着开年的战马与边防事务。
这时场下赛事忽而正激烈,几番拉扯叫朝廷这队终于艰难地再进了第二球,好歹替座上天子掰回了一些颜面。如此,姜湛便从暖炉袋中掏出手来向场中拍掌含笑,同一帷帐中的姜越也看向草场来,恰好就看见了站在场子东栅外的裴钧。
裴钧趁机拿口型问他:裴妍呢?
姜越不作声地向他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裴妍留在营地里,又点点头,似是说他已留意,要叫裴钧放心。
裴钧见此,眉心便稍稍舒开了,岂知刚要转身,却见场上的哈灵族王子奎萨似扬起一棍作势击球,却作不小心般一棍打在了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匹马身上,登时那被打的马匹便惊嘶蹦跳起来,马上的人也一时不察正要摔下——此人正是方才进球的那名围场守将。
同队的年轻将军萧临恰在其身后,便眼疾手快夹马弯腰捞了他一把,却也只握住手腕。守将左腿摔在地上登时就见弯折,闷哼一声,却也身手灵巧地就势忍痛一滚,这才堪堪避过了受惊马匹的一个猛踏,否则怕是命都要交代在这场球里。
“乓乓!”场外铜锣登时打响休赛,北面一众观赛的朝臣面色都变了。一行杂役已匆匆进场去抬出伤者,可罪魁祸首奎萨却在一众王子的奔马大笑中勒缰回头,只瞥了眼伏在担架中的受伤守将,便毫无愧色地右手贴胸作礼,看向天子营微微低头道:“无上天子请恕小王惊扰之罪。方才虽是小王一时失手了,可这么小小一蹭,这将军就摔下马来,也确是小王未曾料到的!”
此话换言就是说朝中军将马术不精、疏于骑射,这引所有朝臣都不无忿然地看向奎萨,又皱眉担忧地看向少帝姜湛,而一旁北地各族的头领们也是如此动作,可目光中看向姜湛却不是忧虑、畏惧其发怒,而是种得意与看笑话的神色,正等着瞧这年轻的皇帝要作何反应。
不远外的裴钧靠在栅栏边袖起双手,也正安静地观察着姜湛,但见帷帐中片刻的沉默凝滞后,坐在这场权势漩涡最中心处的姜越已慢慢再度微笑起来,低叹一声,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这才向场中的奎萨和煦包容道:“朕明白,王子只是无心之过,球场赛事也棍棒无眼,所幸伤者并无大碍,王子就不必太过挂怀了。”说着招胡黎去看看那守将抚恤一番,又低头看去了场中,极安和地审视了一会儿,挽起的唇角慢慢放平下去:“只是眼下,就该要换人了……”
裴钧心里暗啧两声,只道这姜湛虽是负心又白眼儿,可在拿捏神态上却确然是他的好学生,只单说这言尾音的停顿,便立马把那前后神情的细微变动烙进周遭各人的眼中,一时叫诸官互觑、众将相看,各族头领也换过眼神,面上看笑话的神情渐渐收起来,皆知少帝是心底早已知晓一切,眼下却含而不发,“换人”之言,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目的一在警示各族——如若他们再有逾矩,朝廷绝不坐视不理,二在提点朝臣不许软弱,换了人若还要输球,结果就绝不是慰问抚恤那么温和了。
在这寂静的片刻中,正当几个年轻武将要也咬牙出列领命时,亲王席上却忽有人笑道:“这马球瞧着倒有意思,孤也长时候不曾玩乐过了……”
众人一惊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闲淡看着场中,扶椅站起来道:“要不,就由孤来向诸位王子讨教一番?”
姜湛回头看向他,眉头稍稍扬起来:“哦?今日皇叔倒难得好兴头。”
“天色如此好,难得动一动也不错。”姜越对他微笑,象征性抬手当做告礼,这便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了马鞭来,在一众武将解脱似的感激目光中,解下大氅就往赛地中去了。
“这可有意思。”此时的裴钧已踱到六部所在的一帐里坐下,拍拍身边闫玉亮的胳膊,指了指他脚边地上插着的一把彩旗,闫玉亮便伸手把那彩旗扯出来塞他手里:“做什么?”
“给咱们晋王爷摇旗助威呀。”裴钧右手接过旗子笑,“这可是替朝廷长脸的事儿,我得好好儿拍拍晋王爷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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