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的人马还在壮大,算上信件来往的时日,如今已不知又是何等境况。裴钧心中盘算着,面上只执着文折看向姜湛不言,那模样,就像是心中已有了答案,却不愿说出来。
姜越站在亲王一列中仅存的几人里,向武将一列看了一眼,武将之中随即出列一人道:“眼下边关将领虽难于调派,但京中却有仍一人曾身经百战从边关归来。”
“谁?”
姜湛轻轻挑起眉头看向武将之中,只见是萧老将军跛着脚向前走了两步,抱拳低头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晋王爷姜越治军有方、足智多谋,善攻善取、鲜尝败绩,足可带兵荡平南地叛乱!”
裴钧抢在姜湛开口前急急道:“不可!萧将军,晋王身体尚未痊愈,贸然领兵实在不妥。叛军如若战胜皇亲,更要士气大涨,朝廷不可冒这个险!”
姜湛将此景看在眼里,眉心即刻蹙起:“裴少傅,你究竟是忧心叛军势大,还是忧心晋王安危?”
一时间,殿内所有朝臣都看向裴钧,亲王一列中,子侄辈的王爷又都看向姜越。
裴钧皱眉不言间,姜湛继续道:“依朕看,裴少傅是忧心太过。既然晋皇叔说,此番复生是有姜氏先祖作佑,那朕就相信,晋皇叔定是洪福齐天、吉人天相,如若出战,也一定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内阁之中张岭闻言,起了身来正要打断,可姜湛却不等他说,已下令道:“传朕谕旨,令晋王姜越为将,即刻清点兵马、率领粮饷,三日后领军南下平叛,将乱民一网打尽,还江山太平!”
殿上众臣一时山呼“吾皇英明”,陆续跪地间,姜越与裴钧对视一眼,低头接旨道:“谨遵皇上谕旨,臣,定不辱命。”
下朝后,张岭急急追上退朝的姜湛,肃穆万分地劝谏道:“皇上,晋王与裴钧暗中相联,方才不过是演了出欲擒故纵的戏码,要激怒皇上派晋王出征。晋王一旦出京,就有了机会调遣这些年来暗中安插的兵力,到时候若联络兵马围困京城——”
“他联络谁?”姜湛放开身边胡黎的手臂,回头看向张岭,“眼下泰王几个都逃回封地了,成王还在牢里,有兵马的皇亲里是没有人敢帮他的。”说完,他见张岭还要再劝,便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张岭,皱眉阴狠道,“况且,他也不会有命活着回来的。”
张岭闻言一凛,见他已听不进再劝,无奈之下只好低沉道:“皇上,请容老臣再说最后一句……当今朝堂局势诡谲,蔡氏暂颓,裴党却与晋王联结,此乃军政合并,图谋不轨,尚不知会如何搅乱朝政,如若……”
张岭说着,忽而见姜湛身旁的胡黎正听得认真,不免心下一突。下一刻,他上前拉过姜湛,往前走出几步远,避开了胡黎,才俯在姜湛耳边极力低声道:“如有一日宫中生变……”
说到这儿他垂眸一想,将右手小指上的玉戒褪了下来,放在姜湛手心,又把姜湛的手紧紧握起来,缓慢而坚定道:“到时候皇上若需老臣出力,只需记得:玉戒转,忠奸断。只要以此为信,我张氏一族必尽全力忠君报国,在所不辞。”
姜湛不明所以地看向张岭,却只听张岭再道一句:“此物皇上切记自己保管,绝不可让他人知晓,不到万不得已,最好是不要用到。”
张岭说完,闭目长叹一声,终于后退半步,长作揖道:“皇上保重,臣……告退!”
第118章 其罪七十三 · 不改
姜湛目送张岭的背影走出殿角游廊,不禁暗暗握紧手中玉戒。
他知道,张岭这枚玉戒指原是祖皇帝爷赏给张氏先祖张津的,与张家大宅正堂那口黑头大棺材上的金墨题字一样,皆是为了褒奖张氏一族恪尽职守、忠君报国。
他一时想起了多年前他初次穿上龙袍,被太后牵着手,在中庆殿第一次见到张岭的时候。
那时他十二岁,忐忑怯生,而张岭有一张永远不苟言笑的脸。
他怕张岭,故而直往太后身旁躲。太后却将他从身后拉出来,说这张岭秉承了张家一脉的尊法忠君,定可信任,叫他不必害怕。
姜湛收起玉戒放在袖中,沉眉想了想,把几步外的胡黎招过来:
“眼下几个皇叔都跑了,子侄辈儿的皇亲便自危起来,朕以为,也是时候安抚他们一番。御膳房这月的荷花糕味道尚好,你便着人分赏下去,让他们尝尝鲜,另有尚织局的新料子,也赏下去叫他们分分。”
胡黎垂眼看了看姜湛收起玉戒的袖子,略微不安地低下头:“是,皇上。”
“至于官中之事……”姜湛继续吩咐道,“为防泰王等人纠集兵马,就让张岭派御史中丞做京畿巡按,严查各处调度。兵部空着,京兆都指挥使又与裴钧交好,京关四门中也有不少裴钧拔擢的暗子,若是不换,京兆的布防就要受裴钧牵制,这些便也让张岭和内阁去考虑。还有,把威远将军调回京中,再把晋王历年驻守过的营地列出来,呈给朕看,每一营何时何地在何处,朕都要知晓。”
胡黎低头应下,暗转眼珠道:“那晋王也算留在京中的皇亲,这赏赐之物……”
“自然也是要赏他的。”姜湛瞥了胡黎一眼,冷声一笑,“赏,给朕多多地赏。必叫他好好地去,最好是再也别回来……”
盛夏的暑气蒸腾在天地间,把京城闷成个热罐子。忠义侯府上下秘密地忙活着,为姜煊医治天花奔前走后,人来人往地洗衣换药,更是汗流浃背、热得非常。
董叔做主,抬了窖中的冰来放在姜煊屋里。裴钧也交代厨房煮出解暑汤来分发给大夫、药童和下人,又换下了熬更守夜、憔悴至极的裴妍,两天两夜陪在姜煊身旁,随大夫一齐观察着姜煊出痘的状况。
第三日一早,姜煊的烧终于退了。晋王府来了人,牵了之前随姜煊待在晋王府的小狗来,并传信说姜越已收敛好行装,眼下正前往京南营点兵,即刻就要起行。
姜煊的狗已七八月大,站起来腰背已及人膝,双眼之上的一双豆眉也愈发清晰。此时听董叔一叫“小狗”,它立马乖巧坐在地上,可一见裴钧出来接信,又不满地嗷嗷起来。
裴钧倒退半步,皱眉道:“长这么大了还‘小狗’呢,梅林玉找了这狗是真当我瞎了。”
狗冲他龇牙咧嘴呜呜示威,董叔拉着狗绳,将信件递给他道:“这狗大是大,听话就好。晋王爷驯养它怕是花了心思,只是这临着出征,又把狗送来了,怎也不亲自瞧瞧小殿下再走?”
裴钧没有应话,只从他手里接过信来看了一眼,却眉心更蹙,下一刻便不发一言地换下衣裳、熏了药草,匆匆策马赶往京南营地。
京郊官道上沿途开满粉白的花,在夏风中扬洒。裴钧一路踏花奔到南营的时候,姜越已点完了兵马起行。
裴钧策马狂奔一路,只追到大军的最尾,此时放眼望去,只见浩浩长队的最前头,有个一身戎装的人影骑在高头大马上,其银盔红缨映衬朝阳,熠熠生辉。
他不由双腿猛夹马腹,驱马继续向前,直追到十里驿亭才终得大叫一声:
“晋王留步!”
姜越听见这一声喊,背脊一顿。他蓦地回眸,见百步之外,裴钧正遥遥勒马向他招手。
姜越目光微闪,犹疑一时,还是抬起右手,令身后千军止步,随即左手拉过缰绳调转马头,骑马小跑着向裴钧行去。
二人一同引马至驿亭外碰头,裴钧下了马背来,叹气看了姜越一眼,一边拴马一边道:“我还当你今日会来看看煊儿再走……就算不看看煊儿,难道也不再看看我么?”
姜越这时也下了马,垂着眼走上前,把马与裴钧的拴在一处,过了些时候才道:“我不想走得太不舍。”
裴钧听言微愣,旋即心下一疼,暗道姜越真是个傻子,四下一看,拉着姜越走到驿亭旁的几株大树后,张开手把姜越紧紧抱入怀中,凑在他耳边道:“你若是不舍,我多送送你就是了。”
姜越轻轻在他肩头一蹭,低沉道:“既终须一别,你也就别再送了。”说着,他抬手推开裴钧,忍着眼底薄红,拍了拍他肩头道:“此番出战,虽是怀着劝降李偲的意思,却也要防劝之不过,依旧要打。我手下谋士里,郭氏兄弟最通兵法调配,我便让他们随我出征,留赵先生在京中帮你。我已告诉赵先生,若有情急,京中人马你皆可调度,你务必好生保全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裴钧抵着他额头打断了他,此时闭眼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忽觉眼下一热,贴着姜越鼻尖道,“从前十六七岁时见你要出征,我是一点儿不觉难舍,给你送了书还走得飞快……如今这一别,却竟似剜心。”
姜越抬手抚摸他脸,长睫眼帘下一双清澈的双眸沾染水汽,瞬也不瞬地望向他道:“莫再说从前了。从前我还以为出征就能忘了你,可直到返朝与你再见,才知我一刻不曾忘记——”
“你也不许忘。”裴钧再次打断他,扣着他后颈,与他深深相吻,万分不舍地嘱托道,“姜越,你此去一刻不许忘了我,也定要好好顾着自己,常来信,早些回来,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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