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老萨满必勒格眼睁睁看着姜越的右手兀自挣脱开去,全然难以置信,不由颤手跪在地上,怔忡望向姜越道:“皇上,真的……真的是他!”
姜越闻言一振,双眼中霎时蒙上雾气。他几乎立时就要从床榻上坐起,可一动之下却牵动前胸伤口,叫他体内的裴钧与他一同感到了那撕裂胸口的疼痛,此时两个灵魂的苦痛终于由同一张嘴、同一个声音闷哼出来,姜越的左手也不自觉捂在了伤口上。
必勒格银眉一沉,握住姜越右臂,再度闭目探察后方道:“皇上,他能够感知您的知觉,您的所闻所见,他似乎也能听见看见。”
姜越一愣:“你是说……他知道朕痛,所以才会……”
他慢慢松开左手,转而低头看向紧捂在自己伤处的右手,目中暗惊,忙在身旁太监的搀扶下半躺回榻上,不再敢轻易挪动,只问必勒格道:“那他看起来如何?”
必勒格与太监一同扶他躺下,这时收回手答:“启禀皇上,他魂灵虚弱,看起来很不安。”
姜越不解:“为何虚弱?”
必勒格皱眉摇了摇头:“老臣也不敢确定,怕只怕阿莲之前的推测是对的。”
他回头与仍旧跪在内殿中央的萨满少女对视一眼,凝重道:“依照阿莲三年前所言——如果当时裴钧的灵魂已找到了新的、更适应他魂魄寄居的肉体作为宿主,那么您想要用祭灵之术完成的招魂就自然就无法完成,老臣与阿莲为皇上作的一次次祭灵法事,也不过只能将裴钧的魂灵联结至皇上的肉身罢了。至于皇上的心愿何时成效,则要看裴钧魂灵所在的肉身何时消亡。换言之,此时此刻裴钧的魂灵之所以能到这里……”
“是因为他新的那肉身也消亡了?”姜越听来心惊,“所以我才能被他列为下一个选择?”
“不,是祭灵之术为他强加了这个选择,这是有违天道的,否则他也会同所有魂灵一样遁入轮回。”必勒格照实说道,“当然,这只是老臣自己的推论。裴钧的肉身或消亡或濒死皆有可能,否则不会显出如新死魂魄的疲弱,而至于事实如何,皇上莫若亲自问问裴钧,想必这样……才能得到您一直想要的答案。”
“答案……”
姜越闻言看向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掌心的几道伤疤上,眉心紧蹙似斫下了深川,犹疑多时,才轻轻点头,然后他深深呼吸,放匀了声线,闭上眼轻缓而低声地唤道:
“裴子羽?”
他唤完这声,一身并无任何反应,正要再唤,右手忽而轻轻一颤。
姜越的双眼即刻睁开一些,长长的眼睫微颤着未落的泪,再出声已有了哽咽:
“裴子羽,你知道我是谁么?”
右手的五指不见一动,似乎是说不,又似乎只是隐忍不言。
姜越见状,只当是他不知,便抬起左手点过眼角,命人即刻将偏殿的铜镜取来。
很快,罩着宝蓝色流苏绸布的铜镜被两个小太监抬来内殿,架在了姜越面前。大太监挥退了他们,正抬手要替姜越揭开镜子的罩布,姜越却忽而出声:“等等!”
大太监一愣,看向他:“皇上?”却见姜越只是兀自抬手,皱着眉,将鬓发拢至耳后。
大太监这才知道了主子的心意,便即刻拿起一旁木架上的金纱冠与牛角梳,手脚麻利地替姜越束好了头发,收手退开去。姜越旋即问询似的看向他,未出一言,他已十分默契地赶忙向姜越点头示意。
姜越似乎如此才心安半分,微微一抿唇角,便下定决心般向大太监道:“开镜罢。”
一时间,宝蓝色绸布似流水泄落,略微泛黄的铜镜在烛光下映出了镜前的人影,裴钧的灵魂终于借由姜越的双眼,看见了他本以为只能留存在他前世记忆中的,那个被他误解、斗争了二十年,最终却不计代价为他招魂的姜越。
这一刻裴钧只觉眼下一涩,就连鼻尖也发起酸来。只见那镜中,姜越还是他记得的那个姜越——峰眉叶目,山鼻檀口,睫羽似翼,双眼如星,可那一容的俊逸却被岁月蒙上了细碎的纹路,眉梢眼角都有了独属中年人的沧桑神采。他头戴着玉骨金纱的冠冕,上面有金刻的龙纹;他披着灰黑的鹤氅,只将他重伤之下的面容衬得更为苍白。这一切的一切,都令裴钧愧疚至极,心痛至极。
姜越只见自己的右手摇晃着抬起来,待那五指渐渐触及了镜面之上他自己的脸,竟缓慢地摩挲起来,最终变为颤动,继而在镜面上以指为笔,写下二字道:
“为何?”
姜越似是欣慰,又似是怅然地低声道:“为天下人,也是为我自己。你更适合做这皇帝。”
那右手顿时紧握成拳,似乎全然不赞同他说的话,好一时才又挣扎着写下另外两字道:
“代价?”
姜越哑然一挽唇角,苦涩道:“你不必知道。”
裴钧闻言顿时心痛如绞,只觉双眶一热,两行泪已从姜越双颊滑落。
姜越自知不是自己落泪,便明白定是裴钧动情。此时他自然不知裴钧的转世究竟如何,只当裴钧的魂灵必还在为断头悔恨,又更可能是为宿在他这仇人的体内而感到屈辱,如此,他不免拾袖擦了裴钧那泪,叹息道:“你放心,裴子羽,既然你来了,我也就能无憾了。只要把招魂的法事完成,从此往后你大可将过去未实现的抱负全都重头来过,你大可按你所想去为百姓做事,我绝不会,也无法再干预你,只望你还能记得我二人当初约定……”
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道:“只是苦了你,怕是往后都要忍受我这张脸了。”
“不!不!不……”裴钧一旦猜到那招魂法事的代价,心痛便无以复加,手指直在镜面拼命划动,写过几字已五指成拳、难书他言。他想要高呼,想要大喊,想要骂醒姜越这个疯子、打醒姜越这个傻子,却苦于说不出话、起不得身,一时真真焦急无比、痛煞神灵。
一旁的大太监与必勒格听到此处已露出了哀容,可姜越却仍像嘱咐后事般,继续平静地望向镜中,对裴钧道:“裴子羽,你不必怕朝中没有可信之人。如今你旧党虽灭,可我已为萧家平反昭雪。当年命人在狱中放鼠害你的蔡飏,是萧临亲自代人去剿的,蔡延和蔡沨也早已问斩,一切都多亏你以命换来的物证。张家的学堂被你封了干净,气数早已不胜当年,朝堂之上不仅再无人会压制你所为,更也还有一人,足可让你倚靠。”
说到此,姜越沉声令道:“传朕旨意,宣太保大人觐见。”
“是。”大太监拭干了泪应道,“太保大人听闻皇上遇刺,一早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去请他进来。”
片时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随大太监迈入殿来,匆匆在屏后请了皇上金安。
姜越召他入内,裴钧只见来者瘦脸窄身,须发泛白,眼见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却有了四十岁上下的老态。待到他身影渐近,裴钧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
方明珏!
这个名字浮现在裴钧脑中的一刹那,一阵涩痛热烫便袭上他眼窝:原来方明珏前世真的没死!他想,方明珏定是直到最后都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看着闫玉亮死、看着他死也咬了紧牙一言不发,才最终熬到被姜越救下,交出了对蔡氏不利的所有物证,至此大难不死,始得青云直上。
当太监移开了铜镜,方明珏身穿一袭被细雨淋湿的文一品驾鹤银褂跪在他面前时,他多么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方明珏却只是板正又严肃地向他低头叩首,不再有昔日笑容,不再如昔日玩笑地道:“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皇上可还有大恙?”
“朕没事。”
姜越简短地答了,只觉自己的右手已揪起了榻上锦布,紧紧地攥起来,不免轻声一叹,想了想,对方明珏道:“朕召你来,是想听听近来学子馆之事筹备如何了。”
方明珏一愣:“回禀皇上,学子馆之事因有承平国遣派圣使指点,又有寺子屋先例为鉴,如今也正由河西梅氏、滕州李氏二族筹建,甚是顺遂。”说到这儿他眉一蹙,有些不解:“皇上龙体抱恙理当多做休息,此事既非三五日可成,便自有臣等悉心备办,皇上不必劳神。”
“那修订律例之事又如何了?”姜越又问,“你提了要在各府道立监察御史,吏部拟出名册没有?”
“回禀皇上,拟出来了。”方明珏答到此事,眉梢一沉道,“实则此策,是裴太傅当年为防府道冤假错案提出的,各府道御史巡按里何人该撤、何人该立,闫尚书生前也大致罗列过,只是微臣都记不全了……三年来剿灭蔡氏余党又牵连甚大,有些当用的人也不当用了,这才拖至如今方可成形。”说到这儿,他苦苦一叹,“如若裴太傅与闫尚书得见如今盛景,该当是多好啊……”
接着姜越又再问了几句,方明珏还在絮絮地说着,此时偶然抬头看向姜越,方明珏面上忽而露出惊惶神色,赶忙低头趴伏在地上叫:“微臣万死!”
姜越一抹脸,这时方知是自己哭了。
方明珏走的时候,姜越叫住了他,着大太监报去内务府,赏了方明珏好些东西,又命人取来一把紫雁流苏的绣伞给他,让他回去时别再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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