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醒了!”
正当他越想越惊时,跪在他身旁的大太监忽然欣喜大叫:“王太医,快看,皇上醒过来了!”
裴钧即刻看向那太监,却见那太监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竟直直看向他,而一旁王太医闻言已震身站起来,抬手就探向裴钧额头,霎时喜泣道:“皇上醒了,烧也退了!这是要大好了……”说着又再度跪下,双眼望向裴钧,恳切地问:“皇上感觉如何?”
——皇上……?他们叫的是我?
裴钧只觉一股阴冷之气即刻从他后脊窜起,一时他张口想问怎么回事,却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沙哑低沉,又绝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朕没事。”
——这不是我在说话!
裴钧震惊地抬手捂住喉咙,此时尝试出声,喉咙却一声不吭,想要大叫,嘴唇也不可一动。而方才那一言确然又是他亲口说出,这感觉,就像是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正在代他答话一样。
王太医见他手捂喉咙,忧心推断道:“微臣昨夜给皇上治伤,皇上咳了不少血,不定是伤着了喉咙。微臣这就着人加几味药,替皇上调治调治。”
王太医说着就起身唤人,裴钧却觉自己身体一僵,捂着喉咙的右手也被一股力量扯开了。他感到自己脸上眉头蹙起来,似乎正奇怪着右手的不受控制,一双眼睛也看向了那只刚刚放回身边的右手,之后又不明所以地移了开去。
裴钧这下是彻底惊了,饶是不断告诉自己冷静,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此时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不仅如此,还正由另一股力量操纵着——准确地说,是由另一个人——那个他们口中的“皇上”。而正当他急切想知道一切为何、如何是好时,这具身体又说话了:
“朕睡了多久?”
这一声少了些沙哑,多了些原本的音色,裴钧听来竟有丝熟悉。他正分辨间,那大太监已恭敬答道:“回禀皇上,您睡了一日夜了。昨儿捅伤您的刺客已经被萧小将军擒获,审了一夜却什么都不说。萧小将军念他是军中旧将,就还没对他用刑,说等皇上醒了再来请示呢——”
“不必请示,让他看着办。”裴钧的嘴又被张开了,低声打断大太监道,“此人跟了朕九年,岂料竟是蔡氏余孽……他捅朕的那把匕首,还是三年前打回京城时朕赏他的。”说着,这身体似乎觉出疼痛,左手很自然地抬起来捂住了右胸,皱着眉,艰难地坐起来了一些。
“皇上当心!”大太监慌忙上前帮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哎哟皇上哪!您遇刺已是奴才失职,若再裂了伤口,诸位大人可不得治奴才死罪了?”
“什么死罪……左将军忽而在敬酒时发难,连朕都未尝料到,你又何尝能料到?”裴钧听自己虚弱一叹,语气低缓而宽慰道,“你没罪,是他们冤枉你了……”
——是他们冤枉你了。
这话猛地在裴钧脑中炸开一声响雷,令他忽而想起了李存志入宫叩阍当日,姜越曾在步兵执事府的耳房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裴钧,你不是坏人,是他们冤枉你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辨别出,眼下他这具身体所发出的声音正属于姜越!也就是说,他现在极有可能是中箭后药石无医、离魂出窍,又不知何故附在了姜越的身上醒来,此时正与姜越共用着同一具肉体!
裴钧被自己此念一惊,再想到方才那太监与姜越所说的“萧小将军”“蔡氏余孽”和“三年前打回京城”,还有王太医的年迈,他不禁整个人惶惑起来——若真照他们所言,此时的姜越已起兵伐京,不难看出也夺得了皇位,不仅如此,姜越还剿灭了蔡氏,正清算余党,那此时距姜越复生举事过了多久?难道他裴钧已经死了很多年么?那为何眼下才苏醒?此刻的姜越又是什么样子?煊儿何在?裴妍还好不好……
这些他前世死前从未体味过的遗憾或隐忧,今生却化作一连串的问题,在此时此刻向他的神智冲撞,令他浑浑噩噩地心急起来。
这时太监把姜越安顿好,王太医也吩咐好药方回来,一个小太监端来了一碗汤药跪下:“启禀皇上,药煎好了。”
大太监端起药碗转呈给姜越,姜越要抬手要接,一用力,右手却纹丝未动。他一顿,不解地再度用力,右手也并不能抬起。
姜越的眉头深深敛起来。大太监觉出他神情有异,担忧地问:“皇上怎么了?”
姜越疑惑:“朕这只手,怎么不听使唤……”
王太医宽慰道:“皇上失血过多,手足无力是难免的,多加休息便可,无需担忧。”
“不,这不是无力,这是……”姜越再一次想要挣动右手,却终于感到这右手并非不听使唤,而是被一股力量给生生拗住了。这股力量抗拒着他的举动,就似坚固的藤蔓将他的右臂缠绕起来,只要藤蔓不松,他一动都动不了,就好像这只手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人一样——
姜越忽而眉心一抖,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
王太医还在等待他的下文,不料,却见姜越面色一变道:“快,快去给朕请必勒格来!”
太监被吓了一跳:“皇上,何故要请国师大人前来啊?”
“你去请来自然知道。”姜越不想解释,拧眉敦促了,又吩咐王太医与一干下人退下。
王太医不明所以,却不得不连忙告退,故大太监也不敢耽搁,慌慌张张提了袍子就跑出去叫人,约半柱香时候,才领着个高大的异族老者走了进来。
一见到那走入殿内的异族老者,裴钧只觉神魂都一裂——
只见那老者挺拔威严,宽褂银腰,头束银发大辫,一副赫哲族萨满的打扮,显然就是他曾在姜越府中见过的老萨满。而老者身旁还跟着一位与他相似装束的妙龄少女,身姿绰约、容貌昳丽,自走入大殿便带着“叮叮当当”一阵铃声,循源望去,那少女腰间也正系着个玉制的魂铃,不难想见,她或然就是那个念咒让裴钧头痛的萨满小姑娘!
一时间,姜越、萨满、魂灵出窍和附身这些字眼不断在裴钧头脑中盘旋,几乎刮起飓风将他吞噬,让他止不住想:难道他的所猜所想真的应验了?如果他那个充满了诡异烛火与悚然铃声——并将他招入了一具无头肉身的萨满怪梦真的与姜越有关,他此时此刻的魂灵附体与这一世的重生,是否也都与姜越有关?难道前世和这一世,都是姜越令这萨满二人为他招魂的?
这一刻,崔宇生前说过的话又回响在他耳畔:“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所以姜越若是求他起死回生,需要的又是什么代价?他眼下又为何会在姜越的身体里?
裴钧心下一沉,只见那老者和少女已行至近前,向他叩首。老者道:“臣必勒格参见皇上。听闻皇上遇刺,必勒格自知未尝占卜此象,实属失职,求皇上降罪!”
姜越的声音道:“蔡氏余孽死灰复燃、藏于宫中,这不是占卜就能防范……朕寻你来,并非为此事。”
老者看向姜越,听姜越的声音低沉下来:“必勒格,朕以为,眼下‘他’的魂灵,就在朕体内。朕想要你来看看是或不是。”
“……他?”老者睁大眼睛,“皇上是说——那个裴钧?”
姜越听见这个名字,身形微颤,浅浅颔首颔首:“不错。”
老者诧异而痛心道:“这些年多次招魂未果,皇上已然吃尽了苦头,怎还是——”
“这次不一样!”姜越提声打断他,又因忽然的激动而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示意必勒格看向他的右手,“必勒格,你看朕的右手,朕动不了它,它却能自己动……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来了!”姜越急急摊开手向老者催促:“你快来替朕看看,究竟是不是他!”
老者的面容一时流露出心疼,一旁的大太监也难掩哀伤地轻轻叹了口气。二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大太监向老者努了努嘴,老者才叹息着低头应了是,起身上前,用双手轻覆住姜越的手背,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皇上……”大太监眼见老者开始施法,慢慢走到姜越身边为他掖了掖被衾,忧心道,“逝者已矣,您这是何苦呢?”
“……苦?何谓苦?佛说苦、行、坏而已,又何能涵盖此中?”姜越眼下发红地低低自语道,“少年时,朕需要他,天下人需要他;今时今日,朕与天下人需要他一日更甚一日……可自他被斩至今,三年过去了,为何他迟迟不来呢?”
第105章 其罪六十三 · 挤夺(下)
姜越此言一出,裴钧猛地怔了:……被斩?
裴钧最后的记忆断在了姜越叩棺复生时,那就算死了,姜越也该认为他是中箭身亡,可眼下姜越却说他是死于斩首,则证明只知道他前世的死因。
由此可证,他眼下所处的,正是前世的时空,而眼前这个姜越,必然也是前世的姜越!
想到这儿他心口顿时一痛,不及动作,已感到一股极为滚烫的热气从他手心传至了神灵,如同滚烫的熔岩浸入他四肢百骸。他只觉周身的知觉正似万马千军般向他涌来,一如皮肤的冷热、口中的苦,双眼的涩痛与浑身的乏力。渐渐地,他甚至能感受到姜越右胸那与他中箭处完全吻合的伤口,一时直疼得后脑发凉,猛地挣开了被老萨满握住的手,继而死死摁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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