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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书归)


  “南边儿斗鸡的黑场子可多着呢,哪个不赚个盆满钵满!我爹就觉着养鸡丢人养鸡贱,觉着鸡活该是拿来吃的不让我鼓捣,真是顽固到头了!”
  “那你爹顽固也是拿着千万两金银跟你顽固,你跟他斗也得使得上劲儿啊。”裴钧闲闲在院中排开了从曹鸾处得来的两捆南疆烟花炮,瞥他一眼,“你二舅西街里那两幢楼不是要盘给你开张么,你做什么非要养鸡?这不是找你爹的打?”
  “嗐,楼也要做,鸡也得养呀,钱哪儿有嫌多的?”梅林玉听他说起生意,消沉的气劲散了一半儿,又站起来凑到他身边帮他拿炮仗,眉开眼笑,“说起来那两幢楼还没起名字,哥哥你有学问,帮我想想呗?”
  裴钧解开绳子,斜眼看向他脸上的五颜六色:“成啊,想做什么生意?”
  “勾栏哪,还能有什么更赚?”梅林玉比划着,“我一幢楼做男,一幢楼做女,边儿上还有幢大阁子,恰好再开个酒楼,齐活儿!”
  那时忠义侯府满园秋叶红遍,哪怕在月下也色如烈焰,比之春花半分不差。裴钧霎眼一望,懒得再想,一时嘴快道:“莫若就起‘霜叶’同‘二月’罢。酒食之物又是过则无趣,故‘半饱’恰可,添个‘炊’字儿,多些烟火意趣。”
  梅林玉大小只识字算数,不耐烦读诗,听裴钧说来自是不明就里,却从不怀疑裴钧学问,登时只顾叫好。而后来那俩楼声名鹊起,让京中达官显贵、风月人物皆误认梅林玉是个断袖,梅林玉再欲哭无泪地追着裴钧打,就又是后话了。
  二人言语间,裴钧眯眼擦亮火折,点燃一捧炮仗,各色相接的火星便疾速窜上夜空,炸成数道绚丽多彩的巨大烟花,发出砰然声响。
  他开怀握着新一簇花炮,边点着了边同梅林玉笑,扯了嗓子向隔壁院儿叫:“裴妍!裴妍你快出来看看!这是老曹托人从关外带的窜天鼠,你入宫都不见能瞧得见的!”
  音方落,另院儿立时传来裴妍的骂了:“宫里没有就你有,说出去不怕被笑话!”那声音柔中带韧,渐渐由远及近,裴钧转眼看廊中,是裴妍已经迈着碎步跨进院子来,指着他鼻子道,“我明儿还入宫呢,你再不消停,我把你打成个窜天鼠!”
  其时裴妍正试着次日入宫要穿的衣服,身上鹅黄的裙裾,粉色的罩衫,照在廊中明烛下款步走来,一身鲜亮得不得了。待裴钧手中烟火尽了,她上前揪着裴钧耳朵,非逼着裴钧起誓再不闹腾了才收手,又对着直愣看向她的梅林玉,告诫道:“你也早点儿歇了罢,可别尽跟他学些不好的再惹你爹的骂。”说罢抬手点点梅林玉眉心,温和一笑,便转身敛裙回屋去了。
  可梅林玉的目光却一直追随她粉黄的倩影消失在廊角,直至她回去亦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当晚,梅林玉抱着胳膊坐在裴钧床板儿上拉长了声儿问:“哥哥,你说妍姐那——么好的人,谁能有福气娶回家去啊?”
  裴钧扯下鞋袜,拿胳膊撞他小身板儿:“怎么,你还想娶那母老虎?”
  “妍姐那是聪慧大方,怎能说母老虎!能娶她那样的做媳妇儿,我怕是做梦都得笑醒了。”梅林玉一通申辩,继而失落起来,“可三教九流,商贾为贱,你家是官家,我……到底没那福气。”
  裴钧不爱听他这话,盖上被子枕臂盯着他道:“胡说什么,我娘可喜欢你了。”
  梅林玉却钻被窝里叹:“你娘那是把我当别人家的小儿子喜欢,又不是拿我当女婿喜欢的。”
  裴钧垂眼想了想家中在朝堂上的处境,也叹了口气,抬手揉揉他脑袋,声音放轻了:“那你觉得她能嫁谁?”
  “怕是只有天家能配得上妍姐罢,可皇上还太小了呢。”梅林玉睁眼瞪着床顶的素帐,平静道,说着又摇头,“可皇上再小,好歹也是皇上,我虽不那么小了,却也没成番事业。”
  裴钧嗤地一笑,哂他:“你梅家还不够家大业大呢?”
  梅林玉瘪嘴:“呿,那是我爹的,又不是我的。”
  少年凉漠的叹息隐没在秋夜灯烛的噼啪声里。在那晚睡前,裴钧只记得梅林玉叹了又叹,辗转复辗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明儿一早,我送妍姐入宫去。”
  裴妍当年入宫,是去陪安华公主读书的。偏安华公主书不怎爱读书,只爱吃,宫中便宴惯比会多,食惯比诗多。裴妍书没读完两本,第一回 归家放沐却先丰润了两分,更见肌肤如玉如雪,腹软脯浑,笑起来颊上又现一双梨涡,柔若毛羽,甜似含蜜——只要没有裴钧捣蛋引她呵斥,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娇人闺秀,公侯王孙求亲之流便是未曾踏破门槛,暗地里也托着媒人打听过数度了。
  一日她从宫中回府,正巧梅林玉、曹鸾在家中耍闹,便相熟笑转一圈,直如九天上下来识尘的仙。
  梅林玉被她娥粉的裙钗晃花了眼,拍起巴掌赞她好看,连裴钧都勉强吐了个美字儿,偏曹鸾只在一旁叶目含笑,说:“安华公主果真食泽深厚,阿妍见着是又胖了。”说完直被将门虎女打骂着追出门去。
  裴妍这一出去,直等到上灯时候才回来。她面上余下的笑意竟似染蜜,手里还拿回个陶泥小人儿,扎去窗边条桌上的兰花坛子里,往后每每回来瞧着就乐,直乐到园中花谢花开,绿叶作黄又抽芽,直至泥人干裂、败色,亦分毫未改。
  “……那时他说,我清减三分如秋梧落叶,丰润三分似红梅盖雪。他握着我的手说喜欢我,四时不灭。”裴妍陷入过去时光的沉思,笑容只是淡漠的,讽刺的意味却不减。裴钧为她包扎手,听她萧然唏嘘:“那时我是盼望出宫的,更盼着每一次你出门吃酒拉他回家读书打诨,盼着每一次家中祭宴。因为我知道,那时他就会来。我希望他来。”
  “我生命最好最美的年华倾在了曹鸾身上,我等他给我承诺,等了三年。那时他是我的天,是我夜里盼明时的一轮月。我们拉手,哪怕只碰一下就分开,我依旧悸动,就像是大雨打繁花……直到一天,我想,为什么我非要等他来开口?为什么不让他比我的天还高上一分,成为我的夫君,成为我的归宿……”
  ——那是裴妍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欲望。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这是多么不可能,她也依然强势地对曹鸾说:“曹鸾,你娶我吧。你去我娘面前提亲,我要嫁给你。”
  那时她想过了所有坎坷,想过所有人的阻挠和劝慰,想过门第不和、世俗冷眼,却唯独没料到这一切黯淡尚未开始,他二人的前路已折在了曹鸾凝眉望向她的一句话:
  “可是阿妍,我配不上你。”


第100章 其罪六十 · 刁难(下)
  所谓三教九流,世俗早已分得清明。
  曹鸾祖上由胥吏晋升,始得官名,到其父一辈,却举家牵连入地方党争,被扣上帽子沦为罪臣。身为罪臣之后,曹鸾无望科举,入行讼师更是成了无流之阶辈,而裴家世袭侯爵、一门忠烈,裴妍乃将门之女、公主伴读,身贵千金,二者云泥之别,如何相与?
  曹鸾忽而的醒悟让裴妍无法接受。她抓着他的袖子,执拗地将他往家中拉去,边走边吼:“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只是不能参科做官,却还能随军打仗,还能去争军功啊!就算当真与我平凡安闲一世,那又有什么不可?”
  曹鸾却挣脱她,极为苦痛道:“参军打仗拼的是运气、是性命,哪里是说说就能的?平凡安闲是温饱之余才能作想的,我给不了你好日子。阿妍,你我二人的命是从出生便定了,你跟了我,是如花似玉却委身鼠辈,若是传出去,全京城都会笑你有眼无珠、有辱门第,会笑你裴家家门不幸!我不想害了你!”
  “诚然他当年说得不假……”裴妍讲到此处深吸口气,面上讥讽的笑意渐收,“可到了那时候,又有什么用处?这话他若早三年说,一切都不会有,可三年过去,他说出来却只是叫我知道——我裴妍瞧上的男人,气魄也不过如此。”
  “那时我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滚,让他从此再也别见我。他红着眼走了,垂着头,袖着手,在哭。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窝囊……”
  裴妍的声音低弱下去,无神的双眼看向裴钧身后的石墙,萧然道:“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哭着跑回了家。”
  “我决定要忘了他。”
  从这往后的事,似乎渐渐开始在裴钧脑中浮现了。他确然记得裴妍有一次哭着跑回,关在闺中一个多时辰,大哭,任谁问缘由都一字不说,直到入夜才又出来伺候病榻中的裴母饭食,似没事儿人般共母亲打扇叙话。可一月后,姜汐借着宫中酒会在太后面前再度耍赖求娶裴妍时,裴妍却竟在几年来的多次婉拒后点了头。
  翌日宫中传下太后懿旨,令裴妍嫁给瑞王爷姜汐为妃。此讯一经传至忠义侯府,即刻让裴母一气之下昏厥过去。
  得信狂奔而来的曹鸾正撞上宫中宣旨的太监从忠义侯府的雕花门槛迈出。他自知一切无可挽回,脚步便生生顿在门外。
  前庭中裴钧情急大呼着母亲的声音越过高墙穿透他耳骨,宛如钢针钉入他心上,他手一松,手中投名状纸落地摊开,沁了地面残余的夜雨,湿透了边角签印的“曹鸾”二字,终令数月后开拔的大军中没有了他本想一争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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