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经他一句回了神,收回看向李偲的目光,却也只是静静对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衙役将三人领到御史台后门一旁的倒座厢房里。房门外挂着“候认”二字的匾,言明是案犯或受害亲属认领尸身之处。
李偲攥着拳在厢中行来走去,布满血丝的双眼切切望向厢外,终等来张三带着四名衙役将一担白布覆盖的尸身放在了地上。
裴钧和姜越起了身来,相视一眼。李偲即刻跪地膝行上前,扑在那尸身上一把揭开了裹尸的白布,霎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嚎,痛哭着伏在地上:“爹……爹!……”
裴钧落目看向那白布中李存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遥想上次相见,还是李存志初赴京城击鼓叩阍时,而今不过半月过去,这老者一身的气势与坚毅都已消弭,徒剩一身单薄狼狈、伤痕累累的皮骨,证明着一路的悲楚。
“李公子节哀。”一旁沉默的张三开口了,踟蹰多时才哑声再道,“李知州弥留之际,我曾在他身侧……听他有话,想要托付给你。”
李偲哭声不止,伏在李存志身旁看向张三,悲容含恨问:“我爹说什么了?”
张三哽咽再三,垂眸道:“他说你若昭雪,便好好地回去,再不要念着这‘冤’字,只管好好过日子。”
李偲听言更加哭嚎起来:“过日子……这还要怎么过日子!如今这景状,要令我如何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贪官污吏肥了腰包,伸冤的人却要死?凭什么我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连死都死得冤屈!凭什么……”
裴钧紧皱双眉,上前俯身扶起李偲,此时心知无法劝这丧父之人,便叹了口气,先差衙役去外头买驴车和棺材来,又解下荷包拴在李偲腰间,叫了人去梅林玉家的镖局请镖师来,安排了送李氏父子返乡的一干事情。
左右等了半个多时辰,梅家镖局来了人,衙役买的驴车也拉着棺材到了。共七八个壮汉搭手将李存志妥善放入棺中,因也于这清官告御状的事儿有所耳闻,此时便都极敬重地默哀再三,才向裴钧拍胸口保证,必要将李氏父子安全送归梧州。
裴钧与姜越上了马车,缓缓跟着李偲一行的驴车出了南城门,走了二里地,在城外驿亭下了车来,目送李偲一行向南远行。
时候近了夏,天光正晌午,头顶上日头毒辣,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裴钧长久地站在驿亭粗糙的茅棚下极目望去,直望到那驴车与行人都再望不见了,才在青天日下怅然闭了双眼,将一口浊气叹了出来。
这时,一双温厚的手拉住他,那双手掌心的厚茧在他手背上干燥地摩擦了一下,接着,一声浅叹响在他耳畔。
姜越道:“裴钧,我们得快些了。”
第90章 其罪五十七 · 退守(一)
日头偏过了正,红轮始向西沉。待裴钧与姜越再度乘车折返城南,天色已近晚饭时分。
进了城中,裴钧陡然在城卒查检的嘈杂声中回了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一路无话,不免回眼看向一旁姜越,却见姜越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目光沉静,半分不耐也无,而那露出面具的双眼里,又确然盛着与他同等的踌躇。
共同目睹李偲哭父的惨烈后,此时他二人心中各有何思是心照不宣的。若说裴钧想见的更多是他前世于李氏一案中行差踏错的与今生此案中阴差阳错的,那么于姜越而言,未能如裴钧一般拥有往后十年岁月的沉淀与明悟,他思虑更多的,自然就只是眼下所能感知的境状,和不远的将来中快要发生的桩桩事情。
裴钧见他难得消沉,便稍稍打散神思坐直了身,攥着他手拉他一把:“都走到这儿了,要不你跟我去明月胡同吃个锅儿?”
姜越心知裴钧是想勉力宽慰他,可他定定注视了裴钧片刻,却还是摇头答:“今日出府已是冒险,眼下我复生未举,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由是裴钧便也点头,应下先送他回晋王府去,也姑且听了他一句劝告,预备早些回府歇息。
天际渐起的霞光烧灼云层,日辉渐淡,待马车到了晋王府外围的一处僻静民居,夜幕已临。
姜越下了车,立在民居门前的黄纸灯下目送裴钧的车马调头。裴钧在车中掀帘看回姜越立在门前的身影,此时虽瞧不见姜越面具下究竟是何神情,却可轻易察觉姜越周身散出的忧虑。
他搁下帘子作想一二,叹了口气,出声叫车夫稍等,起身下车向姜越走去。
姜越见他折返,微微一愣道:“怎又下来了?”
裴钧上前拉着他两步跨入民居的门槛:“我怕你一个人想不通,自个儿瞎难受。”
姜越无奈被他拉进了院门,听言立在前庭苦笑:“今日之事,见者难过才是人之常情,我静静便好了,倒是你熬了一整宿,还是快些回去休息罢。”
“要是就这么扔下你回去,我才是整宿都要睡不着了。”裴钧抬手替他摘下面具,凑近他细细端详,“想什么呢?真不想同我说说?”
姜越看向他目光一摇,犹豫一时,垂下头去,待转身再往里走了两步,才低声叹:“我是一路在想……李氏此案,是闹进京城叫我们看见了,才好歹算是替李偲和冤民伸了冤,可普天之下,又还有多少个李家我们看不见?若真如李偲所说,李存志一死是堵了天下人喊冤的嘴,那这一朝上下的腐败积弊,往后又怎么能让我们知道?而我们若是不知,又何提能将之革除?”
裴钧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停下来问:“你是怕……这天下就算换了个脑袋,也还是动不了身子?”
姜越回身看向他,眼神中有难得的一丝彷徨:“你不怕么?”
裴钧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姜越,若这天下连脑袋都不换,其臃弊之身,岂非更没有一挣之望了?”
姜越凝眉走到廊前阑干处坐了,仰头问他:“那头和身,究竟孰重?”
裴钧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边道:“我以为此二者不当论重,而应比轻。”
姜越皱眉:“何谓轻?”
裴钧答:“自然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
姜越闻言目光一醒,听裴钧又道:“你想想啊,姜越,人之五体若有弊病,脓疮一剜、腐肢一砍,照样能够活下去,可要是脑袋里生脓长疮了,却是整个人都无法可动,又何提动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两害俱占,朽臣指望着天君昏聩来蝇营狗苟,若只是一味剜除这些个脓疮,朝政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肃清的,而如若无法立其根,自然也无法育其叶,这么看来,你认为此二害孰重孰轻?”
姜越了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这道理实则就这么简单,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过来呀……”裴钧摇头自嘲,啧啧望天一叹,“你说蔡延和张岭都那么大年纪了,又该比我多悟了多少年,他们又真会不知么?”
姜越目光一痛,敛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钧扭头看向他,“他们看似革新政事,实则只是故意避重就轻,就算严饬吏治对朝臣喊打喊杀了,于姜湛这群龙之首却绝无半分触及。如今既有李氏受张家法度身死,他日自也有盐民因蔡氏之政作乱。有了他们横在朝政之上,便如臃痹迫于咽喉,上聩神志,下制形骸,唯有凌驾其上,才可一举将他们铲除。而放眼朝中能成此举之人,唯有你了。”
说完他抬手拍拍姜越膝头道:“如此一想,你心里可有通透些?”
他的话似一把齿格分明的银梳,把姜越一腔纷杂琐碎的思绪梳成了一道道细软却坚韧的绸丝,化作结实的绳索,把姜越脑中偶然动摇的一个个念头又稳稳拴实了。姜越垂眼看着他扶在自己膝头的手,眼光描摹他指间分明的轮廓,渐渐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舒出口浊气来,扣握住他温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裴钧见他安和下来,也松下口气,便拉过他同他抵额相对,抬起另手一刮他鼻尖道:“既是想通了,就暂且别愁了。往后咱们要做的还多,也没工夫停下细想。你今日累了,便先回去歇下罢。”
姜越低低嗯了一声,看入裴钧眼里,眼中闪动的光影似乎像山风间摇曳的灯火,经由裴钧的话而愈见明亮。少时,他抬手捧过裴钧的脸,微扬下颌,浅浅在裴钧唇角一印:“你也是。”
裴钧偏头追着他这一吻索了个回马枪,手指摩挲他掌心道:“那你明日要再来见我。”
姜越不解看向他:“这回又去哪儿?”
“去瞧瞧梅六给我打的船。”裴钧最后亲吻他一下,站起身来,一边走出这方民居的大门,一边回头向姜越道:“明日辰时,来半饱炊寻我,不见不散。”
说罢他别过姜越,转身迈出门槛上了马车,便往忠义侯府去了。
回到府中,月意更浓。裴钧刚下马车迈进府门,还没等六斤给端上杯茶来,就见钱海清从内院一路高叫着“师父师父”哒哒冲出,那神情直似开心得发了疯,甫一停下,又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酡红着脸,大着舌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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