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舒展双臂,换了一身里衣,白衣胜雪地盘腿坐到榻上,小指勾住脖子上的红绳,指头黏在那玉佩上,说不出怎么回事,就觉得安心。
大雨冲刷在头顶的帐篷上,犹如万马奔腾,践踏着人的头皮冲撞过去。宋虔之喝了贺然送来的药,帐篷底部水流潺潺,原本四周都是扎紧了牛皮,被激流冲刷了一个时辰,索性宋虔之把榻和桌子都架高,任凭流水从地下冲过去。
“侯爷。”贺然出声。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手指离开玉佩,捻起被子一角。
“咱们还要赶路多久才能到循州啊?”贺然不安地问,他趿着一双草编鞋,水流在地面形成食指深的一层浅膜,冲得贺然两只脚都冰冷。
“上来。”宋虔之拍了拍榻。
贺然看了他一眼,为难地低头,他光溜溜的脚丫子在水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用被子擦,没事,等太阳出来晒就是。”
贺然大着胆子,跟侯爷挤到一个被窝里,两人睡得远,中间被被子分得明明白白,互相挨不着。
“像现在这样每到一个村就停下来整队,再有十来天,就能到循州最北的城镇。”
宋虔之侧身把蜡烛吹了,左右无事,正好睡觉,刚把眼睛闭上,脚碰到一只冷冰冰的脚。他眼睛睁开,在黑暗里朝贺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孩子也闭着眼。
“这么冷?”宋虔之自己脚暖和,凑过去贴到贺然冰冷的脚背上。
“不、不怎么冷。”
“刚才水里泡的,贴一会就不会冷了。这一路辛苦你照看我,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等你回去寨子,我让人给你备一份厚礼。”大雨迫使宋虔之要让军队停下来,时辰尚且不晚,还没入亥,睡觉早了点,不睡又无事。贺然又说他中的毒,不宜饮酒,这下子只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一闭上,就忍不住想循州到底什么个情形。
宋虔之已经失去陆观的消息好几天,大军出发以后,循州再也没人来信,开打没开打,谁占赢面,遇上什么困难没有,一概不知。有时候夜里不好睡,一晚上宋虔之要从浅眠中醒来三四次,再把被子往怀里一卷,当是个人抱着,方能安宁一些。
原他也没这种毛病,宋虔之想来想去,觉着人当真不能惯着,从前他什么毛病也没有,跟陆观在一块之后,娇气的毛病越养越多。
索性趁现在没在一处,想改改,反而越改越是想他。昨天一早醒来,衬裤和床榻竟然湿了一团,搞得宋虔之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只得捂脸默对一床狼狈。他打小就在周太傅一身正气的教养下长大,入了麟台,或有应酬,都是点到为止,连自渎的时候也少之又少,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想一回这种事。谁知道这一路行军,白天黑夜都在排事,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竟还溢了……
宋虔之想得出神,一条胳膊枕在脑袋下面,贺然问了两遍他才听见,猛然回神。
“不想,忙起来哪有功夫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说了,你还小,不知道,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同夫妇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别。”
“什么差别?”贺然眼睛发亮地盯过来。
宋虔之支吾片刻,无奈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你就不想家吗?”
贺然不以为然:“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且我这个年纪,正是应该知道些事的时候,在我们寨子里,十四岁就该知道怎么办事了,我这都要十五了,要不是打小学医,还没人同我讲。我现在也没个睡不着的时候能想的姑娘,我会不会跟你们是一样?”
“一样什么?”宋虔之咀嚼出了味儿,一巴掌拍在贺然额头上,“小毛孩子,等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人你便喜欢男的,他是个姑娘,你就老老实实去成家生孩子。这有什么好想的?”
“我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我心里总要先有个喜欢的样子,再去找吧?”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向里侧,把后脑勺丢给贺然:“那还叫什么喜欢?两情相悦,是天定,你要是照着喜欢的样子,不曾动心的时候,何来喜欢的样子?那叫自以为是。等那个人出现,你自然就知道了。”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唯能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贺然冰冷的两只脚贴上来蹭宋虔之的脚和小腿取暖,动作很轻,似乎怕宋虔之一脚把他踹翻下去。
这么两个人挨在一起,宋虔之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他呼吸紧了一下,恢复平静。
☆、惊蛰(玖)
“侯爷。”
宋虔之毛躁地翻身回来对着贺然,皱起眉头。
贺然缩了下脖子,奓着胆子问了:“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人说,京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连皇帝老爷用的那个恭桶,都是金子雕的。”
宋虔之木着脸:“连皇帝老爷拉的屎都是金疙瘩。”
“……”贺然嘿嘿笑,两只手臂像蚕蛹般把自己抱着,朝前耸了一下,脸杵到宋虔之跟前,“我们那里穷乡僻壤,没什么见识,侯爷不要笑我。”
“没有没有。”宋虔之想起一件事,问贺然,“你们寨子里那位主君,很信任你,你也精通土话和官话,想没想过将来入朝为官?”
“那还要好好读几年书,我知道十五岁才能考,我还没到年纪。”
宋虔之想了想,十五岁其实也为时尚早,等回去以后要跟朝中几个大人商量,说服李宣,有些祖制是时候修正了。譬如说男女十三岁便可成亲,身量尚未长齐,也过于早了些,对女子更是,生孩子对女人而言都是鬼门关上打转,十四五岁生产难产的妇人远比二十三四岁难产的妇人要多,这本是在太医院与人闲谈时随口聊到的,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循州,听着帐篷上冲刷的大雨声音,空气并不冷,带来的是恰到好处的凉爽,偏这一根线头冒了出来,宋虔之暗暗记下。
“我想好送你什么了,你听听看,若是不喜欢,就换一样。你若是不急着回去,到时候跟我去一趟南州,在南州买一套科考用书,你带回寨子里。”
“那太好了!”贺然叫道。
宋虔之见他还是孩子心性,不禁笑了起来。
“不说话了,快睡觉。”宋虔之说完就闭上眼睛,没消停到一刻钟,就听见贺然小声地问:“侯爷,你睡着了吗?”
宋虔之打定主意不理他。
贺然自言自语起来:“我想过了,将来我就找陆大人那样的,踏实。”
宋虔之睁开眼睛看他。
贺然嘿嘿一笑,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爽朗无邪:“侯爷不知道,你中毒的时候,陆大人每天|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叫你没叫上一万声,那也有一千声,都告诉他你听不见,陆大人还是坚持要把你叫醒。陆大人抓来一个獠人巫医,那巫医叫陆大人去找漱祸,他才上我们寨子找的,也是巧了,原本只是借道,竟然用得上装装样子收的漱祸。亏是遇上我,陆大人以为是毒物之间相克,大量提炼漱祸真同那巫医所说可以救命,当时侯爷昏了好几天,陆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也是那么巧,让我撞上,所以才决定将计就计,看那巫医想做什么,结果发现他忠心于宋州一员守将,叫赵瑜的。”
“你说谁?”这个名字对宋虔之来说很熟。
贺然盯着他说:“赵瑜啊,侯爷知道?”
宋虔之冷笑点头:“不仅知道,我还替他向朝廷请过功。”
“唉,要不怎么说活人比死人可怕呢。这个赵瑜,被人从府牢救走,没带那巫医,巫医让陆大人去找漱祸,要是陆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药,反成了侯爷你的催命符。”
念头才一起来,宋虔之心里便凉透了。如果陆观做了害死他的帮凶,他这个人就废了,是一条攻心毒计。
“我就跟陆大人说,将计就计,一面让巫医去炼药,一面我也炼药,喂给侯爷的是我炼的药。只是侯爷中的毒实在难解,出自獠寨古方,代代口口相传,原本配这药,就没想过要有解药,是孙逸命赵瑜手下的那名獠族巫医所制,只为杀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侯爷一直不醒,陆大人前前后后看护你好几日,对这药造成的痛苦最清楚不过,谁想到他会亲身试毒,要不是命大,当然,也是我医术精湛……”贺然说到兴头上,一对眼睛在暗夜里直放光。
宋虔之打断他:“试毒?试什么毒?”
“孙逸射杀侯爷的毒箭剩下不少,我当然是不赞成多一个人中毒,陆大人趁我不注意,自己拿箭扎伤自己,不试也得试。侯爷你是不知道,他是拿命在搏你一条生路。”话音未落,贺然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已经被踹到地上坐着了,他扶着脑袋从水里爬起来,浑身上下单衣都滴着水,冷水浸得他鼻子发痒,猛然一个喷嚏。
榻上,宋虔之已坐起身来,两手搭在腿上,嘴唇不住颤抖。
贺然两条胳膊软面筋似的拖着,又打了个喷嚏,手指捏住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宋虔之,小声哄道:“都没事了,这不是,你俩都好好的吗?已经过去了,陆大人没遭罪。我就是说,就陆大人这样的,才配做男人,将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得是这样的,就算全天下人都放弃我了,他也不能放弃我。侯爷你躺那么多日子,换个人,早就在你还有一丝活气的时候给你埋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又是在行军,不方便照料。可陆大人没有,便是有万分之一的一点希望,他也不想放弃,还说若是你往后都只能躺着了,就算性命无虞,你也一定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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