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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 (轻微崽子)


  “这是哪……我中毒了。”陆观呼吸的声音很粗,难以摆脱的窒息感让他说一句话就歇一会,然后他想起来了,心脏仿佛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来,他轻轻喘着气,侧过脸去看宋虔之,发问道,“可行,贺然,用药吧。”
  贺然一脑门都是汗,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陆观问。
  “没有。”贺然道,“军医,你带陆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为大将军解毒。”
  “我不能留下来?”陆观不想走。
  “在这你也帮不了忙,少一个人,他就多一口新鲜空气。”贺然把人全都赶走以后,松了一口气。
  实则是,少一个人,就不至于因为解毒时令床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动静而挨一顿揍。
  陆观被军医扶到榻上躺下一会,感觉头没那么晕,便睁开了眼。
  军医一直在看他,被陆观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凛:“陆、陆大人,您、您哪儿不舒服您就跟我说。”
  陆观摇头,问过时辰,已是傍晚,便叫那军医出去找人准备晚饭,熬点粥来。军医如蒙大赦,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来小心翼翼问陆观,记不记得中毒以后发生的事情。
  陆观:“???”
  军医一脸谄笑地告辞出去。
  起身到窗边,陆观推开窗户,他房间窗户正对着一片后衙空地,一列数十名士兵在巡逻。其中一名军士抬头看见了陆观,以目示意,带着人走了。
  陆观一只手摸着头,中毒后他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却又并未完全失去知觉,知道身体难受,难受的感觉却十分迟钝,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陆观深吸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微凉潮湿,透入心肺。
  他坐到桌边,无意识地倒了杯茶喝。
  这几日宋虔之昏迷时,陆观总忍不住要想,人若真的死了,魂将归往何处?人若陷入昏迷,是否还有知觉?还是像睡着那样?世上是否真有那个阴间,以善恶之分,拘走人的灵魂?
  固然他中毒时似乎还有感觉,那感觉又如此缥缈不定,兴许不过是醒来之后,自己一遍一遍巩固出的幻觉。
  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观摊开手,他的掌心布满未知的纹路,不知道通往何方。这一日的濒死,第一次在他心中种下了迷茫。
  隔壁房间几次发出巨大的响动,每次听到陆观都会冲出房门,焦急匆促的脚步停在房门外,静静伫立,直到响动消停下去。
  这一次陆观转过身回房,就看见军医端着一口锅。
  军医笑呵呵过来,朝房间门努嘴:“陆大人,来点儿?”
  坐定以后,军医忙上忙下跑了三趟,除了肉粥,不知上哪儿弄了几个卤肉小菜,牛肚、牛肉切成薄片,配一小碟红辣椒粉,另叫人烫了一海碗当季蔬菜,鲜绿可爱,清香四溢。
  然而吃在嘴里,咸香如故,却难以吞咽下去。陆观吃了两筷子菜,便改喝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那锅散发着热腾腾肉香和米香的粥上。
  “要不我再给你盛点儿?”军医踌躇地问。
  陆观摇头,嗓音很低:“不用。”
  军医识趣地把嘴闭上了。这陆大人,即便是半句不说,眉头却始终蹙着,皱得不紧,眉峰之中略有一丝细微的褶,显是极力忍着不安。
  安静不到半刻,军医安慰道:“陆大人您别急,那小兔崽……那小獠人挺有本事,既能治好您,便能治好侯爷。”
  “你是大夫,我有一问。”
  “请问,卑职知无不言。”
  陆观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动静,已经入夜,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北方这时候会更加安静,天气寒冷,爬虫几乎都冻死了。
  然而在炎热的宋州与循州,一年四季都是虫蛇的乐土。
  陆观喝了口粥,逼着自己吞下去,抬起双眼看这名军医,发问道:“你是大夫,又是军中的大夫,见惯生死,想必没有少想过生死之事。我想问的便是,人死后是否当真会化为天地之间一魂灵,若是,又住在何处?若不是,人在世上这一生,无论长短,俱是虚无,又有何意义?天地万物,唯有人会制造兵器、训练军队,各自厮杀,争夺地盘,作图记史,可人必有一死。自古来求长生者众,得长生者寥寥,天地若有神明,神明从何而来?若神明总是助正义,为何不能予人长生?”
  军医愣住了。
  陆观却极认真地看着他。
  讨好的微笑从军医唇角消失,他细想了一想,沉吟道:“我信人有魂,住在何处且不知道,至于神明嘛,我不大信,神明也无非是人,是人所造的神。长生就更是无稽之谈。”见陆观有话想说,军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他正襟危坐起来,倒有几分不似大夫像道人了。
  “陆大人,您见过花开花落,四时循环,蜉蝣朝生暮死,狗的寿数有十数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除了山间巨石,千万河流,何曾有什么亘古不变永不消灭的东西?就是石头、水流,也在缓慢损毁移动,甚至化为齑粉。并非是人走向虚无,乃是万事万物,俱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惊蛰(叁)

  
  陆观沉默不语。
  军医右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笑道:“恕卑职直言,我不仅见惯生死,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效力于军队以前,我曾在乡间开过一间小小的药堂,来瞧病的两种人居多,一是幼儿,被父母祖父母焦急万分地兜在怀里,行色匆匆来求郎中。二是老人,被儿子媳妇孙子女愁容满面,泪眼涟涟地放在牛车上拖来。但这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差异,大人明白是为何吗?”
  陆观:“前者求生,后者问死。”
  “然也。”军医道,“人这一生,上寿一百二,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余者谓之寿夭。若是小小孩童染疾,长辈无不担忧不已,因为他们是生的希望,若不是命极不好,尚有数十载能活在世间,其哀含着极大愿力求生。反之,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其身体衰败,是自然之理,子孙固然忧虑,哀痛多也是基于不舍别离,心中早已认可,便是有坏消息,也理当接受。唯有不强求,方得安然立身。”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老僧劝人放下。”
  军医笑了起来:“卑职也听过,若是觉得烫手,自然也就放下。”
  “也有人即便手被烫坏,也绝不会放下。”陆观道。
  军医:“自然是有,人与人的差异,有时甚至比人与鸟的差异更大,有人一生痴愚,有人冷心冷性,有人用情专一,一往而深,是以又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然而伤人伤己,伤心伤肝,何苦?放下难,放下后却有万般好处。”
  陆观摇摇头:“放下不难,难的是既知放下的好处,且须认命,时时刻刻忍受思之如狂的痛楚,仍负重前行。要抛去一切并不难,甚至殉情、疯魔,都不难,唯有一样最难,是将过往牢牢记住,拼尽全力践行所爱之人的愿望。”
  一丝嘲讽的弧度扬起在军医的嘴角,继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弧度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再看回陆观:“时间会抚平一切,就像你身上有一道伤口,哪怕伤筋动骨,养得百天,也便能够下地行走。便是这道伤在心里,也是一样,起初你觉得那难受像要将你生生撕开,每吸入一口气,胸中都隐隐作痛,过得数日,数十日,数百日,压在你眉间的千钧重量,也会渐渐消散,推着你向前走,往前看。除了死人,没人能让一切停在坏事发生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走,你也得走。”他默了一默,自嘲道,“今日,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五年、六年还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从前想一遍疼一遍,后来朝廷征兵,我做了军医,多的时候一天我手上要过数十条人命,忙累起来就在帐篷外面坐着打个盹,我根本记不起从哪一天起,想到他我的心已不会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没有谁能与岁月为敌,它是良药,也是毒|药。陆大人,我知道你愿为侯爷剖出一切,便是要你拿自己性命换他一命,你也不会有二话。”
  陆观眼珠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军医又说:“可天命就是,你愿意,还得看天答不答应。天若不应,便是你死上一万次,他也不会重新活一遍。要是谁求都得应,那天不也累死了。你问我有无神明,当我救回一个好人,我觉得是有,当一个良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只有去想庇佑他的神明兴许是去撒了泡尿,又或是他也黑心烂肺。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无解,非得在无解之中求有解,不过是画地为牢。”
  军医起身,辞去。
  陆观突然想找点酒喝,偏没有,他坐在那里呆了一会,门突然被拍得很响,拍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观大步走去门边,打开门。
  贺然兴奋地叫道:“醒了,快来,不过还不能说话,你仔细着点。”
  陆观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忙站稳,抬手摸下巴,摸到一手扎人的胡茬,他眉头皱了一下。
  恰好贺然回头看他,连忙来拉他,使劲把他拖进房间,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念叨他:“放心你当家不嫌你丑,别磨磨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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