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斤大米,三斤面粉,一个成人吃不上一个月就没有了,流民怎么绝得了?”宋虔之说。
汪藻国道:“宋大人明鉴。”
“是以你突然便体味到了民生多艰,想要把实情说出来?”
汪藻国满头是汗:“也不是突然,今日的早饭,像我这样的罪臣,尚有两个精面馒头一碗小米粥,城外不知有多少受这场雪灾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陆观打断汪藻国的哀叹,接着问:“这封陈情书,你只见到楼江月在写,确信便是他跟你提到的陈情书?”
“确定。”汪藻国肯定道,“只是究竟写了什么,我不知道,起笔只在写南部七个县地震受灾后的安抚情形,楼江月没有留我,与我说话时也没有在写,吃过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言,他就让我先回去休息。”
“这是楼江月与你刚进宫当晚发生的事?”宋虔之问。楼江月是在进宫后五日被害,腊月初四,那便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楼江月与汪藻国一同被接进宫。这两个人因是李相推举,于情于理,都会先到李相府上拜会,由李相叮嘱几句,宫里的人再从李相那里将两人一起接进宫。汪藻国自己先不论,楼江月进宫以前住在章静居那样的地方,自然很不方便宫里人去。
“是。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汪藻国面色煞白,眼底带着隐隐的忧虑。
“你担心什么?”宋虔之将手一提,“我一个字也没写下来,此处除了我与陆大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汪藻国咬紧牙关,想说什么。
“我外祖已入土为安,要翻也翻不到他头上去。”宋虔之随口道。
汪藻国没想到宋虔之这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眼睛登时圆睁。
“再说,朝政国事,从无一个皇帝能够做到万全,自古治人无一朝圆满,不然代代都是太平盛世,还要我们这些官员做什么?白养活这么多人。”
汪藻国喃喃道:“宋大人所言甚是。”
“也就是说,这封陈情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陆观问。
“不,皇上也知道。”
“皇上知道?”陆观眼中现出一丝惊讶。
这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落在了宋虔之的眼里。看来皇帝没告诉陆观有这东西,要是皇上没说,能够顺出这条线,确实是陆观的本事。可皇上为什么不说?难道他像汪藻国一样,顾虑两位首辅的名声?宋虔之才不信。自古无情帝王家,死后被皇帝挖出来鞭尸泄愤的首辅多的是。
或者苻明韶还没有来得及跟陆观通这口气?也不无可能。
宋虔之一时有点弄不明白,苻明韶对陆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宋虔之在秘书省一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四年,稳稳当当,陆观毫无征兆被派下来,过去还是一片空白,查无可查,除了太后仿佛知道一些内情,这样一个底子无从查起的官员,除了是苻明韶的心腹,宋虔之不作他想。
可这心腹,仿佛又不那么得到皇上的信任。
汪藻国被人押回囚室。
宋虔之让人打来一盆干净的冷水,腊月天的水凉得像是冰一样,他先拧帕子敷在额头,继而擦干净脸和手。
“陆大人,你怎么看?”
陆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要再审汪藻国。”
宋虔之也是这个意思。
“每次吐一点儿,这个汪大人有意思,多提几次,没准能跟挤豆沙似的,用点劲出来一点儿。”
不到傍晚,周先从宫里回来,进门抖落一身雪,靴子在门槛上刮了两次鞋底,才走进来。
“查出来了,林疏桐是在一个小公公的手里领的茶,叫许州,是内侍监的人,向来琵琶园歌舞姬们用的养生茶都是在这位小公公处领。太后跟前的蒋公公,是他的干爹。”
审汪藻国的时候,咬上了外祖,现在扯到了蒋梦,扯到蒋梦便是扯到太后。宋虔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落痕迹地扫了一眼周先。
“问他话了么?”
周先:“还未,怕会打草惊蛇,是不是把这位许州公公带到秘书省来问。”
宋虔之想了想,说:“我来办。”
“若是需要动武,我可以去。”陆观突然开了口。
“论身手,二位大人恐怕都不该与卑职抢。”
“又不是打群架,谁个子大就占便宜多些。皇上让我们查案,路子本就是正的。你们俩倒是一路人,什么时候不当官了,还可以一起落草为寇劫富济贫去。”宋虔之擦干了手,没看两人,走过去把大氅取下来匆匆围上,“我进宫去一趟,让书办留下,厨房把那条鱼做了,我想想,另一位秘书丞也留下。今夜谁都不要睡了。”
前脚宋虔之走出去,陆观出了会神。
周先抱着臂,说:“我还是跟着去,保护宋大人。”
陆观好像被这句话在脑子里撞了一下钟。
“为什么要保护他?”要是周先下午与他们一起审问汪藻国,这话就不必问了,扯到李相,整个秘书省知情的官员是会有危险,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何况周先本就是麒麟卫,专职便是给皇帝当保镖兼打手。
可周先并不知道扯到了谁。
周先嘴角动了动:“蒋公公都带进来了,这条线伸进宫里去,就该当心。”
周先走后,陆观仍未能打消疑虑,他在堂上走来走去,总觉有些事情想不通。汪藻国今日的证言太重要了,也太是时候。
冥冥中就像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
陆观突然匆匆几步走出门外,叫人去把看守汪藻国的几轮值班都叫过来。
“这两日有人见过汪藻国,与他说过话吗?”
值班的都摇头。
陆观想了想,又问:“周先呢?他去和汪藻国单独说过话吗?”
其中一人抬起头匆匆看了一眼陆观,所有人依然摇头。
陆观让人都散了,过得片刻,出去班房找到方才问话时看他的人,向他一指,说:“你,对,就你,都快聪明绝顶了。跟我出来一下,后院里那头石狮子地方没摆对,过来帮我搬一下。”
把人叫出来,陆观带着他走到一处空旷地,四下无人,天色又十分昏暗,不可能有人能看得清是谁在这里说话。
陆观压低声音问他:“周先没去探过汪藻国?”
“没、没有。”
“我再问你一遍,周先有没有和汪藻国单独接触过。”陆观加重语气,命那人抬头看他。
廊庑下一排灯还未亮起,天色青青的,夜幕将至的黑暗若隐若现。
陆观脸上那块疤,浑似一块从肉中迸出的黑血,粘黏着抠不下来。
“说实话。”
那人快哭了,向四周扫了一眼。
“这是秘书省,我是秘书监!”陆观压抑着嗓音厉声道。
“今天汪大人的早饭,小的,小的家中有事,到得晚,是周大人帮小的把早饭给汪大人送过去,应该,应该算不上探视……”
“没你事了,走吧。”
那人连滚带爬赶紧跑了,仿佛身后有鬼魅等着扑上去要他命。
倏然间,廊下的灯亮了一盏,一盏接着一盏点过来,其实时辰尚早,只是因为下雪,京城总是一整日一整日的阴沉,老早就要点灯。
“陆大人。”一个人在廊下看见陆观,喊了一声,“雪下大了,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我给大人生个火盆子,大人去里面坐着吧?”
陆观两条腿在雪地里站得僵硬,他走过去,对上那人的眼,说:“少监说今晚留饭,跟厨房说一声,把他下午买回来的鱼做了。”
“是。”那人并不意外。
陆观走都走了,回转身来,问:“少监常留晚饭?”
“是啊,秘书省没案子的时候都在整理麟台档案入书库,那才叫忙,上个月末才将今年一年的档案封存好。只要是忙的时候,秘书省里都要留饭,宋大人常常在秘书省吃了才回去,有时候就在后面过夜。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刚好清闲下来。这人死得真不是时候,往年这两天少监大人都会让人隔天来一次,秘书省里留两个人守着便是。”
“他倒是会享福。”陆观冷嘲道。
“那倒不是,少监大人日日都来的,除了腊月初他偶尔要去自家的庄子看看,也就是三四天的假,便是过年,一早大人也会过来,给值班的弟兄们带点酒菜。”
陆观侧着头,看着那人,问:“你很维护你们大人啊?”
那人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脸色一下惊得白了,才反应过来这是新走马上任的长官,如今秘书省的一把手,不是宋少监了。登时话也不敢说。
好在陆观没再问什么,直接走了。
☆、楼江月(拾)
夜幕低垂,雪短暂地停了。
一条黑色人影踏过瓦上薄薄雪花,脚步提起,落下,蹬踏间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动,并未发出半点声息。
他冷冷垂落的视线,恰好落在长街上奔过的那一头大马。
宫门守卫与宋虔之说了几句话,他掏出一道御批,守卫放行,将宋虔之的马带去拴好。
黑衣人出现在宫门口。
“什么人?”虚晃的宫灯往上照出周先的脸,守卫连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来了,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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