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舌头把硬糖在嘴里顶来顶去,收拾东西,边说:“明天下午,有船要去京城,雇不了,随到随走。”
“明天要是许瑞云没来,就再等两天,弄不好得去一趟循州。”
“去循州做什么?”
“姨母让我查刘赟的旧部,我给忘了……”宋虔之声音越来越小。
陆观一哂,手指戳着宋虔之的额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等就等吧。”
宋虔之本来心中焦急,这一下也不急了。
“李宣喜欢你。”
乍听这话,宋虔之脖子一伸,眼睛瞪大,不小心把那糖吞了下去,呛咳不已。
陆观继续认真地说:“我从未见他跟人这么亲近过。”
宋虔之讪讪道:“他把我认作弘哥,自然待我亲近。”宋虔之心中一动,嘴角噙着笑,手指勾了勾陆观的下巴,“你吃醋?”
“吃个疯子的醋,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男人呗。”宋虔之随口道。
陆观脸孔发红,哼了一声:“嗯,还记得。”
“嗯嗯。”宋虔之敷衍道,只觉陆观这羞涩的样子新奇又好玩,待要再逗弄他几句,周先推门进来了。
“李宣呢?”宋虔之问。
“就是来叫你,他醒了,到处找你,把厨房灶台下面都找过了。”周先哭笑不得,“你快去看,那么大个男人,要是哭了……”
宋虔之登时头大如斗,走出屋去,李宣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两手抬在空中,缓缓放下,牵住宋虔之的衣袖,怯懦而小心地一眼接一眼看他。
宋虔之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抱臂在门上倚着,没说什么,努了一下嘴。
宋虔之放心下来,带着李宣去厨房吃东西。
一整天李宣都像条小尾巴跟着宋虔之,他高高瘦瘦的,要是走出门去,这么大个男人跟在宋虔之身后,宋虔之怎么想怎么奇怪,于是只好在吴伯的院子里待着。
下午陆观和周先出去买带回京城的土产,宋虔之尝试和李宣沟通。
当宋虔之说话时,李宣便认真把他盯着,像在努力理解宋虔之话里的意思。
吴应中一直在门口站着,留意屋里的状况,神色间流露出担忧。
“你叫什么?”宋虔之从最简单的开始,李宣却不太能听懂,问他叫什么,什么年纪,家在哪里,李宣的表情像能听懂,又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因此,宋虔之只能推测其实李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因为在李宣的眼里,他是苻明弘,所以他很努力想听懂宋虔之的话。
这么重复了十数次,宋虔之不得不放弃。
他走到屋外和吴应中说话,李宣就在自己卧房的门口站着,不远不近地打量宋虔之。
“看来李宣是不能证明什么了。”宋虔之叹了口气。
“先帝留下过一封遗诏,说明李宣的身份。这封诏书兴许能激起周太后一丝怜悯。”吴应中歉然道,“太后所作所为,我本不该妄议,但人非草木,老汉照看李宣这些年,自然同情他的遭遇。这封遗诏,乃是先帝对这孩子的一点补偿,陆大人将大殿下与宋大人的谈话告知了我,老汉有一些话,虽是冒昧不当,也不得不说给侯爷知晓。”
大概吴应中任由疯疯癫癫的李宣黏着他,也是为了找个机会单独和宋虔之说话。想通这一节,宋虔之坦然站定,拱了拱手:“请老先生指教。”
吴应中目光悠远,对宋虔之拱手,道:“周氏弄权,危及河山,必然激起今上反抗。而我大楚,内忧外患,朝纲乱,则四时不顺,百业不昌。如今君相不和,太后与李相素来亲和,论血缘,小侯爷与太后亲近,想必此次进京,是要对太后言明故太子坠马一事,非是天灾,而乃人祸。”
宋虔之不清楚陆观对吴应中说了多少,且听吴应中说,尽量少说话。
“是有这个想法。”
“在其位谋其政,老汉归隐田园近十载,渔樵耕读终此残生罢了。只是先帝托付,实放不下。老汉有一个请求,不知小侯爷能否做主应下来。”吴应中顿了顿,观宋虔之的神色,道,“即便小侯爷无法答应,老汉也会携李宣进京。当年如果不是陆观救下我和李宣,也没有今日的请托了。”
吴应中姿态放得这样低,宋虔之反而无法推辞了。宋虔之看着面前殷殷请求的老者,沉吟道:“老大人请讲。”
“无论周太后是否听信老汉的话,希望小侯爷能誓保李宣此生平平安安。”一番话吴应中说得真挚恳切。
门边站着李宣,似懂非懂地望着二人,想过来却又不敢。
宋虔之朝李宣招了招手。
比宋虔之还年长的男人面上展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他抓住宋虔之的胳膊,只是以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袍袖,不敢握得太紧。三十多岁的李宣,眼神因为遗忘混乱而格外清澈。
“请老大人放心,我宋虔之,将誓死护李宣一生平安。”
恰在此时,陆观、周先回来,二人站在门口,俱是一愣。周先看了一眼陆观,拍拍他的肩,将陆观手里的大包小包都拿进屋里。
齐婶晚上包了饺子,说是吴应中的最爱,配以香醋。猪肉与豆腐、韭菜、芹菜分别配成三种馅儿,另有小小的一盘牛肉馅饺子。
才要开吃,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吴应中在桌面上一挥手,连声道:“你们吃,先吃,我去。”
吴应中是这宅子的主人家,未知是何人来敲门,他去开门也应当。宋虔之放下筷子,朝齐婶笑了一下:“我口重,劳烦齐婶帮我拿点盐。”
齐婶去拿盐。
宋虔之道:“找来了吧?”
周先早已饿得不行,用手偷拿了个饺子,咬在嘴里烫得他嘴巴直吸气,合也合不拢。
“你别说话。”陆观道,“让我来问他,等会吃完了饭……”
外面许瑞云的大嗓门扯着在喊:“宋小弟!怎么丢下你哥哥就跑了!快来搭把手!”
陆观脸一黑。
宋虔之连忙给陆观夹了两个饺子。
周先自觉起身出去帮忙,看见柳平文人事不知地趴在许瑞云背上,眉一皱,上去一面扶住柳平文,问许瑞云:“你给人下药了?”
“放屁!”许瑞云怒道,“他这么手无缚鸡之力一书生,老子犯得着下药?”
吴应中不大喜欢这大嗓门的陌生人,手里拐杖一杵,开口道:“小陆,这是你的客人?”
陆观正要说不是。
许瑞云死皮赖脸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堂屋,口里发出啧啧声,大不咧咧叉开腿两手将一个小板凳拖到屁股底下坐了,他身材高大,这么一坐像一头驼背的熊。
不怕人不要命,最怕人不要脸。一伙人实在拿许瑞云没办法,齐婶笑眯眯地给他添了一双筷子,回厨房擀面去,多包了四十个饺子下了。
在宋州,饺子不是多常见的本地小吃,都是吴应中爱吃,齐婶专门学了这一手,手艺完全不输给北地厨娘。
许瑞云夹起一个饺子咬下第一口,大赞好吃,十几个饺子下肚后,咀嚼的速度却放慢,眼神凝滞,腮帮子僵硬,眼眶微微发红,呼吸滚烫。
“许哥,豆腐猪肉馅儿的,你还没尝过。”见势不对,宋虔之连忙给许瑞云夹了一个他盆里没有的。
许瑞云笑了一下,低垂双眸,深深吸气,嘴巴动起来,筷子一点一点。
“我娘最爱做豆腐馅儿、鸡蛋馅儿的,好多年没吃,这一盆我能吃光它。”许瑞云激动地看了一眼齐婶,道:“多谢大姐了,您这手艺,太正宗了。”
齐婶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操一口生涩的官话:“能吃是福,不够我再去做。”
“够了够了。”许瑞云不再说话,闷头把他盆里的饺子吃得精光。
吴应中严肃的脸皮松弛下来,细嚼慢咽地用自己那碗饺子。
宋虔之吃完自己碗里的,又从陆观碗里抢了几个,心中不断感慨齐婶这顿饺子做得是真好吃,转而又想起在侯府中什么山珍海味不是见天的吃,竟会被一顿平平常常的饺子打动。宋虔之又想到,许瑞云不知道多少年没回过家,他在循州当兵,这几日不归营也是让手下顶着,明日自己等人启程,许瑞云总也得回循州,就让他把柳平文带去循州州府。许瑞云不必赶着明日走,还能让齐婶给他再多做两顿饺子。
吃过了饭,周先帮齐婶刷碗,李宣缠着宋虔之往他嘴上抹胭脂,其实那也算不得胭脂,是能吃的一种糖,只是糖膏颜色鲜亮。宋虔之听吴应中说了,才知当年苻明弘常同李宣如此玩闹。
李宣嘴上涂得红红,便笑眯眯地将眼闭上,安安静静坐着,一脸期盼,眉宇之中俱是甜蜜的等待。
屋里燃着烛,微弱灯光跳动在李宣精致的五官之间。
那时的苻明弘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当年荣宗疼宠周皇后,一并也宠她的儿子,生下来不多时便立为太子。而李宣,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小便与储君长在一处,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不算太多,只知苻明弘待人接物俨然君子风范,骨子里便透着一个打小便受最好教养,长在金银玉堆之中的贵族雍容。难得是苻明弘对人宽容体贴,那样一个美玉般的人,朝夕相处,诸多照顾,眼前这情状,苻明弘与李宣之间,确实是有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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