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山洞里,静得能听见偶尔掉落的水滴声。
他们带的火绒在路上打湿了,虽然周先找到了洞中的火把,却没有火石,只得让周先凭记忆爬上去。
整个山洞里充满冰冷潮湿的气息。
宋虔之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手往轮廓模糊的一张石桌扶去,被陆观半路截住手,抓在掌中。
宋虔之脸发热地低声说:“爬山累了,坐会。”
“别乱动这里的东西,到处都是机关。”
宋虔之一哂:“别闹了,不是早都没人用了吗?”
陆观拔出匕首往石桌上一扔,随着当啷的一声,石凳上冒出十数根寒光闪闪的短剑。
宋虔之顿时一头冷汗。
“刚才你坐下去,屁股会被扎漏,成筛子。”陆观将宋虔之的腰一揽,若有似无地抹了一把他的屁股。
宋虔之才要把陆观推开,陆观又已经松开他,若无其事地站得笔直。
其实宋虔之心里紧张极了,一路他都在想,霸下剑如果已经不在麒麟冢,该怎么办。
这时周先“啊”了一声。
宋虔之感到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周先从山壁上一个机关中抠出来一个剑匣,和他放进去的一样,周先叫道:“找到了,还在。”他如释重负地将预先准备好的与剑匣等重的条形铁块塞进去,松开压着机关舌的那只手,跃了下来。
“打开看看。”宋虔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先的手,轻轻抠开剑匣上的铜扣。
陆观紧抓着宋虔之的手,摸到他掌心微热的汗。
☆、沐猴(拾壹)
“还在。”
听见周先说话的刹那,宋虔之感到嗓子里突然松下来,他咽了咽口水,喘着气说:“那就好,走吧。”
陆观牵着宋虔之往外走。
月光倾洒在洞口,离开时宋虔之才注意到洞口石壁上镶嵌的黑色麒麟浮雕,麒麟乃是上古瑞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石壁上的黑色浮雕要是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宋虔之想起看过一份文档,记录着麒麟卫自建以来每名暗卫身上都有的特点。
“周先,麟台的档记着,你们麒麟卫身上,都有这样一枚刺青,你身上也有?”
周先把剑匣背在背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浮雕,藤蔓从山崖垂坠下来,那浮雕便更不显眼。
“不是刺青,原本是烙印。”周先轻描淡写道,“烙过以后,请老师傅描一遍。对痛苦的忍耐,也是成为麒麟卫必须通过的一关。”
所以严刑拷打之下,也无法撬开周先的嘴。宋虔之还想问点什么,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有点难以置信,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剑已经被柳素光带走……宋虔之控制不住心里乱窜的念头。
隐隐被月光照亮的小径上,夜晚的风冰凉,宋虔之小声问陆观:“柳素光比我们先出发一个晚上,想必也是昼夜兼程,为什么她没有找到这把剑呢?”
前面周先听见,侧过头看陆观,道:“对啊,为什么呢?”
陆观:“……我怎么知道?”
陆观转向宋虔之,语气温和地说:“这附近的山洞有好几处,柳素光可能脑子不够用。”
宋虔之:“……”
“附近有很多矿场?你说其中一部分是给你们练功用的。柳素光能从你的话里推断出你把剑藏在麒麟冢,我和陆观冲进去的时候,她毫不恋战地就跑了。麒麟冢的所在,是个机密,连我都不清楚具体在哪里。”宋虔之想了想,问周先,“皇上知道麒麟冢的地点吗?”
周先:“皇室成员都知道。历任掌管麒麟冢的都是皇室成员,只有一个例外,薛元书曾经短暂地掌管过麒麟冢,当时原本负责训练麒麟卫的八王爷叛乱,皇帝年幼,便由薛元书代职。从那时起,到现在,才是第二次中断。只是皇上没有下下旨让任何人暂代四王爷的职位。”
难道苻明韶在四王爷死后,就已经动心思不再用麒麟卫了?如果是那样,在宋虔之提出裁撤麒麟卫的时候,他的反应就完全是装出来的。宋虔之一直以为,君弱臣强,大权旁落,积攒数年,才有了今日之乱。
但要是苻明韶根本不是弱者,早已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李晔元那只老狐狸会一点也不知道吗?他要是真的不知道,那苻明韶便更可怕了,以国家危亡为赌注,亲手捏出来这一场乱局,只会有一个原因。
苻明韶等不了了,七年已是他忍耐的极限。
这些想法宋虔之没有说出来,他沉默地跟随在陆观的身后,陆观的手掌温暖,宽厚,宋虔之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
夜已深沉,太后宫中灯火未灭,隐约有人在咳嗽。
周太后刚躺下,这时披衣坐起,惊动了值夜的宫女,连忙掌灯过来。
“蒋梦呢?”
“蒋公公就在外面。”宫女连忙去请太后最信任的大太监进来。
蒋梦蹑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太后面前,见到太后正以食指抵住太阳穴,从不疏于保养的脸上已有好几道深刻的皱纹,她的唇锋凌厉,即使现在看去有些灰白,仍不减迫人的气势。
“婉心又在咳了?”周太后没有睁眼,低声问蒋梦。
“安定侯夫人先时咳了一次血。”蒋梦垂目回话,呼吸放得很轻。
良久,周太后道:“拿哀家懿旨立刻传医正,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人来说?”
“这几日夫人总是咳血,下人们不敢时时惊动太后,皇后已经让太后很伤神,阖宫上下都盼着能为太后分忧减愁。”蒋梦感到一道如同刀锋的目光投在自己头顶,只得硬着头皮抬起满是冷汗的脸。
周太后看了他一会,冷哼一声:“都能谨守宫规,小心办事,哀家自然无忧。放心罢,哀家命硬,先帝陷在阿莫丹绒敌营里时,哀家扮作侍卫,单枪匹马让先帝坐在马前,亲手将他从敌军救出。今日种种,都是小场面,你们啊,还是没经过什么事,一点小把戏,就吓破了你们的胆子。”
蒋梦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他小心地瞟太后脸色,见太后心神全不在他身上,识相地闭了嘴。
蒋梦带着太后懿旨去请医正,周太后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她眼睫一颤。
侍奉她多年的宫女立刻躬下身来请示。
“为哀家梳头,哀家要去看看安定侯夫人。”
整座宫殿里静谧无声,半人高的立镜中投出周太后端庄的面容,镜中人冷淡地瞧着她。
不一会,巧手的宫女便为周太后挽好一个简单的发髻,正要装点步摇时,周太后摆了摆手。
两名宫女留下收拾妆奁,贴身的婢女搀扶周太后起身,她似乎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做一个安静的摆件,她只将自己视作是太后的一根拐杖。
周太后站在妹妹的寝宫外,又听见一阵咳嗽,一片树叶飘下来,粘到太后的头发上。
“太后……”婢女刚刚出声,要伸手去摘,就见周太后已从自己的发上摘下那片落叶。
周太后凝视着手里的落叶,半晌,递给了宫女。
宫女松了口气,将落叶小心收在荷包里。这是太后的一个怪癖,偶尔是树叶,有时是落花,太后曾说,沾身即是缘法,都应好好收藏起来。
“你留在这里。”周太后吩咐道,将外袍拢紧,走进周婉心的寝宫。
·
白发苍苍的杜医正跪在一身便装的皇帝跟前,谨慎地回话:“就在这五六日间了。”
“毫无办法吗?”苻明韶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一本奏疏。
杜医正迟疑道:“若是陆神医在,还有一线生机。”
苻明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太监总管孙秀朝杜医正做了个手势,杜医正吃力地起身,他这一把老骨头大半夜被火急火燎宣进宫,也有些吃不住。
苻明韶丢开奏折,往后仰靠在椅上,定定地盯着大殿顶上的一朵莲花,他的双臂张开,无力地垂在扶手上。
消得片刻,轻缓的脚步声令苻明韶睁开眼,他语气充满难以言喻的疲惫,压根是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消沉。
“孙秀。”
“奴才在。”
“礼部拟的嫔妃名册,在何处?”
“在承元殿的书案上。”孙秀眼珠一动,轻轻地向帝王投去一瞥,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一句话也不多问。
殿内沉沉的冷香是柳素光留下的,给皇帝安神所用。
“去取。”
“是。”
“把香炉给朕撤了。”
“是。”
苻明韶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感到小腿肚子痉挛一般突然跳动了一下,却只有一下,再也没有动静。
“柳素光留的香料都收起来,朕的寝殿里,不许用香。”
孙秀恭敬地端起香炉往外退,退至门槛处,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应该转身。
苻明韶在椅子里摊了一会,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捉起笔来,御笔亲书,落下宋虔之的名字,写了一封命宋虔之立刻回京探望重病的母亲的书信。信中毫无皇帝的架子,仅仅以表兄弟的身份,字句恳切,委婉言明周婉心数日前突然让侍女带来先帝所赐的玉牌,当时御驾正要从夯州启程,念及周婉心身子不好,所以留她在太后身边,慰以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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