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同野怔怔道:“卷宗上看来的?”
沈吟未来得及回答,就见雨幕中出现个头戴兜里的身影,迎面匆匆而来,似有急事。
居同野认得那人,是个鳏夫姓齐,平日里卖柴为生,因为觉得自己只砍不买乱了买卖祸了规矩,故而之间还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居同野一把抓住他,喝问:“齐老头,你跑什么?”
齐老头见是居同野,不由分说便骂道:“嘎杂子披身官服就以为能上天了,你顶个卵用!你爷爷我赶着救命去,耽误工夫等人死了第一个找你索命!”
居同野无端被驳了面子,他毕竟是个捕快,怎得这般不受尊重,气血上涌,可当着沈吟的面总不好骂回去,一时不上不下也不知如何示好。
沈吟也不多说,拽着居同野的胳膊向前跑:“话那么多做什么!过去亲眼瞧瞧不比你问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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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离得不远,他二人跑出个几十步,就见一棵大树压倒了房屋,两人循着哭声找到一对痛哭的母女,他们躲在断墙下勉勉强强遮风避雨,当中有一男子倒地不醒。男子头顶有个不大的伤口,像是被砸晕了。
居同野眼见那人有进气无出气,又想起齐老头的一番话,顿时明白了原委。看来这一家三口正在酣睡谁承想飞来横祸,被天降巨树砸中,母女无碍,男主人到了霉。
暇州老少无人不识居同野,那妇女见居同野,原本将止的哭声顿时又变成了嚎啕大哭:“同野啊,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冤什么孽,怎的白白叫树给砸了,当家的啊,你睁开眼看看我们母女两个,叫我们可咋活啊。”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人催道:“来来来让一让!”
原来是一对父子,抬着个简易担架。地上男人中等身材委实不轻,那男孩也不过十二三岁哪有力气,居同野便同中年父亲抬着担架,把人送到隔壁,同时也庆幸着这树只砸中一户人家,损失不算大。
没得住就暂住衙门里,他和曾响可以搭手建房,只要人别有事就好。短短几步路,居同野就考虑好了,眼睛下意识就去瞟沈吟,像是怕他趁机跑了,一刻不见就心慌的厉害。
隔壁是一家五口,夫妻二人并一双儿女,还有位瞎眼婆子。老婆子佝偻着腰,拄着拐杖笃笃笃把拐杖点得震云穿石,安慰不似安慰,尖锐刺耳:“莫哭莫哭,娃儿,这都是命,命数!老婆子早就跟你说过你家当家命里薄缺棵大树靠山,小丫头片子撑不住的,得趁早要个男娃儿,你偏偏不听。你再瞧瞧俺家,瞧瞧别人家?怎么偏偏不砸俺家别人家怎的就砸你家!”
妇女愈哭愈凶,渐渐掩了雨声,眼见女儿痴痴呆呆,人家和谐美满家中完好,恨不得把一切怨气都发泄在女儿身上,拿她抵她父亲之命,猛地推开她,严厉责难道:“莫碰你爹!”
居同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忙不迭扶住小姑娘,顺手扯了床单给她裹,喝道:“拿女儿发泄做什么!她又不懂事。”
妇女又气又悔,她家男人能活死了女儿也甘愿,万一男人死了带着个赔钱货怎好改嫁。可赔钱货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活生生的肉,妇女哽咽一声,所幸趴在男人身上一个劲儿哭,像是要把女儿哭没了,男人哭回来。
居同野见多不怪,看着小姑娘苍白的脸蛋,叹了口气。
婆婆一把拽住小姑娘,像个食人厉鬼,皱如老树的皮肤褶子犹如无数张嘴:“你出去,有你没你爹,有你爹没你!”
当家男人还想拦一把,苦于母亲把他含辛茹苦抚养成人,毕竟家长里短,家不是他的家,里也没多少亲近,终于不便说什么。
倒是那她妻子好些,叮嘱居同野放心她来看着,居同野这才松手让她把姑娘带走。
婆婆得意地笑了笑,只是那样子就太狰狞了些,又觉得此刻笑的不好,便同妇女一起哭号起来。乍一听,还以为当真死了人。
居同野无地自容,他这捕头比苍蝇还不招人看,比老鼠还不招人待见。屎尿尚能化肥润地,他觉得自己连屎尿都不如。他想知道沈吟怎么看他,是同情还是讥嘲,不过这两种他都不想见。
沈吟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居同野以为他没见过这种场面被是被吓懵了。可先前一声着实像打雷,他竟然听出来不是,便去轻推了他一把。
沈吟反应过来,顶着一脑门茫然悄声问:“你瞧是不是有点不对?这雨虽大,那树更粗。砸的也不严重,怎就昏了。”
居同野瞧瞧床上的人,又瞧瞧沈吟,奇怪道:“怎么,你以为是谋杀不成。”
沈吟啧了一声,有了怨怪的意思:“你想什么呢!”说罢也不理他,径直搬了张凳子坐一半,拍了拍另一边,示意居同野也坐。
居同野搞不懂小疯子的心思,本想拉着人走,见他不愿走自己也只得坐下舍命陪君子——其实是怕拉拉扯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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暇州只这一位大夫,还是外地人,比起头疼脑热,更擅治跌打损伤。居同野但凡有个毛病便蒙头酣睡至活蹦乱跳再起,从未不看病喝药。不是居同野不信他,是讳疾忌医的毛病甚重,加之大夫又是时而治不好时而治得好,没个准,治病跟碰运气似的,更不待见他。大夫也是个势利眼,初来暇州拜山头,那时衙门里也是如此没有知县上任,只有两个小捕快。他瞧着居同野十分不入流一点不上道,不出意外杠上了。
大夫一瞧这人就治不好,面上还是一番装模作样望闻问切,摇头叹气:“准备后事吧。”
妇女似是不信:“我男人不过是被砸了一下,也不甚流血,怎就不行了呢!”
瞎婆婆笃笃笃点着拐杖:“还不是因为你不生男娃!你瞧我儿子不还活得好好的嘛!”
居同野这人,大夫一见他就仿佛口吞活苍蝇,又见他身边坐了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口中苍蝇登时吐了出来。他太有眼力见了,这年轻人绝非凡夫俗子,便做了个揖,又点点太阳穴对诸人道:“血都流到这里去了,若是能流出来就好了!”
沈吟见没人待见居同野,居同野在他眼里更是可怜,需温暖一番。这几日相处之后,他满心满肺都是他的悉心呵护,想着这么好的人,幸亏没人待见,正好叫他趁机而入。沈吟跳下来:“这就是了,这放血嘛,我会。我这法子救过的人,十中有八九能活。”
暇州人见少识浅,包括居同野,也就这个外地来的大夫会看人识面,在跌打损伤方面他不能算是庸医,之所以落魄到暇州行医,确实是因为医术不高明。他见沈吟虽然浑身湿透落魄异常,但气宇不凡还有股铮铮的书卷气,绝非凡夫俗子,身居高位未可知,赶紧又作揖,语气客道:“敢问——”
居同野知道沈吟又要乱说,想拦已拦不住。
“不才,正是本县刚上任知县,鄙姓沈。”沈沈吟好整以暇,一掸衣袂如水波滚动,举止优雅端。如戏台上着官服的当红伶人,没人怀疑他的身份,只因所有人都正在戏台上披红挂绿唱念做打,“这招是我在军营里学来的。军里坠马的被马踢中脑袋的甚多,先生看好了,以后再遇此症,可用我这法子。取针来,粗点的最好,再点盏油灯。”
大夫大喜过望,拜倒在地:“大人!”马屁紧接着拍上,“大人年纪轻轻竟有这一番见识,实在叫老朽佩服。”
从天而降的美貌县太爷气势强悍,震得屋顶都要被狂风掀飞,快把人吓傻了,婆婆赶紧拉着儿子跪下磕头直呼青天大老爷。
居同野则是忧心忡忡,治好皆大欢喜,治不好可怎么解释?他得赔多少银子才能息事宁人,这小疯子怎的一来就喝血吃肉。不过居同野看他那认真模样,也不是像是假的,心下忐忑面露哀容。
别人看不出来,大夫还能看不出?他瞧沈吟手法娴熟,指腹捻着粗针在油灯上反复又克制地烧烤,指尖不抖下针精准无误,果然是个高手。待瘀血如细小水流徐徐流出,淤堵血流疏通,不消片刻,那男人手指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大夫更是五体投地:“老朽惭愧呐。”
妇人见相公有了起色,一家生计也有转机,再一想可怜女儿无缘无故受了屈辱,都怨老毒妇!她连感恩话也忘记说了,突然搂紧女儿如把女儿重新填入腹腔重新孕育,又扑在相公身上痛哭流涕。
沈吟端着架子,眼里瞄的却是一旁震惊的居同野,得意的神色都打包一并飞给他,像是任何表情都只愿给他独瞧,在别人面前则是泰然处之不改颜色:“本官也只是巧了,若是别的原因,也无能为力。”
大夫又问:“想不到大人曾在军中为官,敢问——”
沈吟不敢多提,制止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先生还是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沈某是一窍不通,还得仰仗先生呢。”
人既无碍,屋内各自欢喜,居同野不知怎的,只觉得难受的慌起身走了。他走了没人欢送,来了也无人欢迎。居同野习以为常,心里念叨着,小疯子越玩越大,玩笑开出去如水泼收不回来,一步错步步错将来如何收场?
沈吟不乐意与大夫打机锋,眼耳口鼻都在居同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