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响还不知道居同野满脑都是银子,觉得他大哥威武不凡,事关职业尊严,便柔声细语如哄小孩般:“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看见那乞丐另半边脸上还黑着,更觉可怜,“要不先洗个澡,瞧这小脸儿脏的。”
居同野对上一句还感满意,不能叫银子饿肚子,再听下一句又觉得曾响人傻话多十分欠揍,扭头狠瞪了他一眼,再转过头来,却见乞丐竟然抬头,目光过及比流光耀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那眼睛好看的紧,秋水一汪,比晌午日头还亮,锥子似的盯上了居同野。居同野虽然是穷乡僻壤的小捕快,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下巴的形状也好看,眼耳口鼻无一不讨他欢心。目光又看向居同野的喉结,好像那是个所有物,谁都碰不得。
乞丐眨巴眼,收回目光,居同野这才如释重负,也没那么火热了,耳边就听见乞丐的声音:“好,先洗个澡。”
大清早的麻烦至极,一碗面下肚,居同野虽有大把力气,可不想用在给乞丐烧水洗澡上,把曾响踢去烧洗澡水:“滚远点。”
第二章 知县沈吟
沈吟一路晓行夜宿,终于抵达暇州地界,还以为在天亮前能上床睡个好觉,结果敲门良久无人理会,他终于支撑不住,行李做枕头垫在脑后倒地睡死过去,结果还没睡醒,就遇到两个小捕快。见他们把自己当肥羊,也不觉得如何懊恼。
那个拿脚踢人的捕快,沈吟一面往脸上扑水,一面笑眯眯地琢磨,不是很容易吓唬。那个傻傻的叫曾响的很好吓唬,也很好欺负,他还未吩咐,就被伺候个周到,不过那个居同野不肯给他捏背倒是扫兴。
居同野见曾响忙里忙外伺候亲娘似的,气不打一起出来,平日里也没见过他如此伺候自己这位“大哥”。
眼见曾响寻了抹布,把那小乞丐踩过的地仔细擦了一遍,居同野更是无话可说,搬了个躺椅坐下。躺椅比居同野还年长,人还没坐便颤颤巍巍,人一坐更是摇摇欲坠,居同野也不怕摔,闭上眼便开始晒那还未明媚的日光来。
屋内有稀稀拉拉的水声,好似冬去春来河水复苏,小乞丐洗澡磨磨唧唧。居同野想他要不是心里惦记着那两口肉,真想踹门进去把那家伙揪出来。
心里带着不良暴力,居同野发现脚底板痒得厉害,整个脚心如被火烧。他像是被扒光了扔菜市口,噌的一下坐起来,躺椅咯吱咯吱地叫唤。就见曾响蹲在他原本脚边的位置赔笑,居同野更是惊慌地盯上他,这下不仅被丢在菜市口,还被冒犯了,无地自容愧活于世。
曾响知又惹大哥不快,抖了抖抹布讪讪赔笑:“大哥,这不是你的鞋子太脏了吗,待会你走哪儿我还得跟你抹到哪儿。”
居同野哭笑不得,抱膝脱了两只脏靴甩给曾响,又见袜子上破了洞,趁他不备,揪起来用脚趾夹了羞于叫小弟瞧。他也就剩下这点破烂面子,还时时刻刻不忘维护。
曾响蹲在那费老大力气擦鞋,居同野那鞋是真不干净,自然也不会告诉曾响,上一次擦鞋的也是他。
居同野瞅见旁边还搁了一炭盆,不到数九寒冬脚指头都被冻下来的时候,他是不去让曾响把炭盆拿出来取暖的。而且炭盆里烧的还不是碳,是脏衣服,看来是乞丐的。心里知道,嘴里还是要调侃两句,以报脱靴之仇:“你冷?还烤火?”
曾响明白他是调侃,嘿嘿笑着:“怕有虱子,不干净。”
居同野朝屋内努了努下巴:“有本事你连浴桶也烧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浴桶是居同野的私物,借曾响十个胆儿也不敢动,也幸亏是居同野的不是自己的,否则还真不舍得让乞丐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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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许久不闻声音,居同野提防着沈吟随时出来,沈吟一出来,他做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若不是之前看到了喉结,个子比自己还高些,居同野还真会把他当成大姑娘。
沈吟洗完澡,换了一身皱巴的春蓝色薄外袍,原先半张脸的粉妆玉琢还不够,整个人清明灵秀,有脂粉钗环装饰不出的精致美感。洗过的长发未束,发梢滴着水。沈吟没拧干净水,举着发辫,好叫水莫滴到身上去。
沈吟对着居同野抿嘴一笑,居同野宛如被烈焰灼穿。
一出场便占据上风,沈吟心满意足,站在台阶上,又有了高高在上之气,开口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打起官腔悦耳动听:“去把衙门里所有人都叫过来,大人要认认脸,免得到时候不认得,当贼喊人捉了。”
居同野和曾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们的银子自称“大人”?不是谁家走失的少爷?
眼见两人面面相觑,沈吟按耐住心内窃喜,洗过俏脸红彤彤如火烧云,他也没了架势,佯怒佯嗔:“怎么,没听到本官的话?装聋装糊涂不成?”
曾响果然被唬到了,仿佛被知县升堂问讯,偷偷摸摸瞄着居同野,盼着他支招。
居同野没理会曾响的求助,眼珠看着那人便如黏上了似的,想移也移不开:“你是什么人。”
“问我?”沈吟略拧了把发梢上的水,甩了甩手,水珠子坠得啪嗒响,“这里是何地?”
居同野声音软了点:“暇州衙门。”
沈吟听出来变化,更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居同野,又扫过曾响,总归还是格外留意居同野多些,想他那戳在脸上的手指,想叼来唆一口,“那就没错,本官姓沈名吟字秋歇,新上任的知县,想必你二位已经得到知会了。去把衙门里其他人叫过来吧。”许是装得差不多了,沈吟又冲着居同野抿嘴轻笑,嘴角处有一缕湿发,也软了些,“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沈吟还没开口叫居同野给他拧拧头发上的水,就听见他开口:“这里就我们两个捕快,想要其他人就自己雇去。”
居同野后一句说的有些过火,曾响听得直缩脖子。
沈吟知道暇州不是什么好地,没想到这暇州衙门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上任离任之后,是谁在料理案子?”
居同野感觉到脚脖子凉飕飕的,想到靴子还在曾响手里,丝毫不把着这美人当县太爷:“衙门里只有我与曾响。话说你真的是县太爷?我前后伺候过四位县太爷,还没见过这样的县太爷。空口无凭,可得拿出点证据来,否则我们哥俩都不信。”
曾响不敢说他是信的,不过宁惹新县太爷,不要惹大哥,毕竟这娇滴滴的县太爷估摸着连三天都干不了。上一任已经是两袖清风,还被逼到那种地步,他还要跟大哥在这干一辈子。
沈吟盯着居同野看,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居同野一瞧这姓沈的笑,像是被人按着脑袋根本移不开视线,不过这人举止不羁,说不得还真是县太爷。
沈吟的眼珠子按兵不动,盯着居同野就不放过,却对曾响道:“去把你刚才拿走的衣服拿过来,里面有任职文书。”
曾响终于啊了一声,看向炭盆。炭盆里还在烧,隐约能看见灰烬上布料的条纹经纬。
沈吟看过去,不以为意:“在烧什么,这天快大暑了。”
居同野忙飞速蹿出去,一脚把炭盆踢翻,那动作猛如猎食的鹰,还带有三分猫的轻灵,看得沈吟双眼一直,好像叫那鹰啄了眼,直到曾响惨叫一声才回过神。
炭盆里只余袍子一角,其余都是灰烬。
沈吟惊讶道:“这该不会就是那件衣服吧?你们把我的文书烧了?”
居同野认定沈吟要问责,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四任县太爷都没达到这个标准,曾响毕竟是他小弟,烧毁任职文书是件大事,何况这沈吟也太不像县太爷了。先前是离家出走的富家少爷,洗净洁身漂亮刺眼,哪里像个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了。说不得也是诓他们的,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曾响就是了。
曾响手提靴子缩到躺椅后,妄图以那快散架的躺椅遮掩住沈吟的目光。沈吟这么个人,不柔不弱,自带气场,像是天生双眼能断是非对错。
居同野不顾袜子露出跟脚趾,偏着头,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审视他:“也许本来就没有。”
沈吟发现这小子可能不好糊弄,他还真不想在这件事上争论。
居同野也不故意深究这个问题,反倒是问:“县太爷就是这么上任的?”
沈吟不退不让,专盯着那只露出来的脚趾看:“那我现在就回去,唤随从仆役跟着,敲锣打鼓地再过来上任?”
分明是水汪目光,居同野被盯得从头到脚都热起来,加上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一时还真生了些许不安。
沈吟瞧在眼底里,觉得这嘴硬的小捕快好玩,还想再玩,又怕给玩坏了,不免得意道:“先算算你们把任职文书烧毁的账吧。”
曾响一个机灵,立即跳出来,憋得面色通红,急忙道:“是我!是我烧的!不关居大哥的事。”说罢反应过来,绕到躺椅前,膝盖一软跪下来,手里攥着靴子,如攥着跟主心骨,有它在就不怕了,“要罚就罚我,要打也打我一个,别怪我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罪!”
好不容易树起的气场被自己人从内瓦解,居同野一个头两个大,不知接下来这位“县太爷”要出什么手段,他得做好见招拆招的准备,拆不了,就和曾响一头撞死,也算忠诚敬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