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还记得相国木清么?”
“是那个说辞官就辞官的怪老头?”楚云祁沉默了一会抬头问。
“是。”楚平失笑,续道:“木清原是湘庭湖上的船夫,在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有一次出湘庭,坐的便是木清摇橹的小乌篷船。木清对父王一见倾心,并为父王写了首诗。”
楚云祁缓缓地眨了眨眼,楚平这几句话信息量有些大,一时间,他接受不了。
楚平拍拍他的肩膀,他轻轻哼唱出声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子低沉婉转,缠绵悱恻,楚云祁心潮澎湃,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在寥廓的湖面上,飘着一叶乌篷船,船夫一面摇橹,一面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是说......父王与逍遥子彼此倾心?”楚云祁皱了皱眉,斟酌字句犹豫说道。
“是。”楚平点了点头。
楚云祁深吸了一口气,他伸手掐了掐眉心。
七岁之前,他一心想的是怎样赢得父王的嘉赏,七岁之后,他一心想着怎样向父王证明自己,怎样一鸣惊人,二十岁仓促登基,他一心想的便是怎样雄霸中原。
相较其他王子,他在感知他人对自己的情爱一事上着实迟钝了不少。
“云弟,你是木清最喜爱的王子,而木清是父王一生挚爱,父王怎会不关注你?不疼爱你?”
楚平叹了口气道:“王储之争太过残酷,父王不想让你年纪轻轻便趟入这浑水中,故立我为太子,他不嘉赏你,是不想让你受到小人暗算,父王不动声色地在暗潮涌动的后宫中为你遮风挡雨,不然,父王怎会同意你去颍城?”
楚云祁紧抿着薄唇,转过身,不发一言。
“父王是楚国的王,你也是楚国的王,我只能将话说到这里,剩余的事情,你自己做决定。”楚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平哥都站在你这边。”
“明白了。”楚云祁低声道。
戌时三刻,相国府华灯初上。
苏珏沐浴后,换了件白色深衣,墨色长发散在后背,他静坐在临窗的书案旁,白玉般修长的手轻揉眉心,烛光打在他略显苍白着脸庞,如画的眉眼间透着深深的倦意。
从偏殿回来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
楚云祁想要表达的,他深邃的眼眸中呼之欲出的,苏珏似乎看懂了,又被楚云祁手忙脚乱一把推开的动作拉回现实。
苏珏皱了皱眉,轻轻地“啧”了一声。
楚云祁是他从未想到过的意外,本是平如止水的日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打乱。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苏珏抬眸看向紧闭的竹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相国,王上来了,正在前堂候着。”
苏珏愣了愣,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知道了,我换了衣服便过去。”
于是,当苏珏再次见到楚云祁的时候,他正坐在相府前堂的书案旁,盯着一盘棋,右手捻了颗白子,左手轻抚下巴,相当地投入。
苏珏上前,看了眼棋局,右角二线上五颗黑子一字排开,两端被白子围住,左侧白子上方落着颗黑子,现在只需白子两边扳,使其地域缩小,便可稳妥吃掉靠近右边线的三颗黑子,如此简单明了的棋局,为何楚云祁的白子迟迟不肯落下呢?
他皱了皱眉,扫了楚云祁一眼,烛影打在他英俊的脸庞,那双眼眸恍若沉着整个夜空,只要一眼,便可让人沉沦。
观棋不语。
苏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在一边静静等着。
终于,楚云祁身子动了动,抬手落子,“吧嗒”,和田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在棋盘上敲击出的声音异常悦耳动听。
苏珏看向棋盘,瞳孔骤缩,他没有将白子落在右侧扳局,而是将白子落在了外接黑子的左侧,这样一来,先不说已经将棋盘右角苦心经营好久的“白子围黑类直三”的局面打破,更是将白子陷入无奈回守之地。
楚云祁,你疯了么?
年轻的楚王落完白子,便从黑子盒内捻了颗黑子不假思索地落下,苏珏眼眸闪了闪。
黑子落于白子右侧,落在之前白子左侧上方的黑子相接应,形成一“门”,而那颗白子上方的黑子与被围的第五颗黑子形成“虎口”,白子已然陷入绝地。
楚云祁落完黑子,抬头看向眼神晦暗不明的苏珏,扯了扯嘴角,笑了。
苏珏呼吸一窒,那是带着无奈,苦涩,释然以及些许喜悦的笑容。
他见过楚云祁很多种微笑。
意气风发的笑,睥睨天下的笑,揶揄搪塞的笑。
唯独他现在这样的笑,苏珏没有见过。
是那种他明明知道那步棋最不应该落在外接黑子的左侧,可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义无反顾地落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局面就这样因为一步棋走错而毁于一旦,却不曾后悔的笑。
是那种明知不能再向前一步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想靠近的无奈的笑,是那种本就身不由己却还想拼命抓着自己唯一能掌控的东西苦涩的笑。
“唔......我走错了一步棋,白子就这样毁了。”楚云祁耸耸肩道。
苏珏眼眸闪了闪。
是啊,楚云祁走错了一步,他苦心经营,精于算计,将黑子一步一步围住,本是稳操胜券的他却走错了一步。
十三年藏锋收芒,游戏人间,苦心经营只为一鸣惊人,二十岁登基后的他,霸气尽显,精于算计,只为楚能一统天下。
但是现在,他不想让相国与平阳公主成亲,抬手落子,眨眼间,他将楚陷入四面围困之地。
“不,还没到最后,苏珏怎会让你输?”苏珏垂眸对上楚云祁的目光,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楚云祁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捻了一颗白子,白皙修长的手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一时间竟分不出白子和手指来。
苏珏左手拉过广袖,将白子落在之前黑子形成直角的“虎口”处。
楚云祁看向棋局,眼眸一亮,再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棋局,拍掌笑道:“置绝地而逢生,化被动为主动,四面受敌而金蝉脱壳。”
原来白子在黑子虎口送吃一子,看似是破罐破摔,实则是以退为进,古语中说“不破不立”,黑子吃子后,白子在落子叫吃,这样一来,非但将之前被围的三颗黑子吃住,也让外接黑子接应不了,舍一白子而困全黑子,如凤凰涅槃,绝处逢生后直接将黑子尽数歼灭,这一步落子又狠又快,视死如归,打的敌方措手不及,比刚才白子落在外接黑子下方的获益更多。
“昭文君乃神人也!”楚云祁朗声道。
“王上言过矣,臣能一着吃尽右侧黑子,是因为王上那枚走错的白子。”苏珏笑着摇了摇头道。
楚云祁对上苏珏如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以九州山河为聘,邀兰君与寡人共享春秋繁华,可好?”
“好。”苏珏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对六十四编钟的描写,详情请参照《春秋战国》
第25章 合纵攻楚
翌日早朝。
倾使将楚臣看了个遍也没有在朝臣中找到苏珏的人影,心下正纳闷为何早朝都好一会了,楚相国还未到。
楚云祁头戴冕冠,身着东君玄朱王服坐在王座上,他将倾使得表情尽收眼底,皱了皱眉,“啧”了一声不悦道:“相国告病在家。”
他楚云祁的相国,一个倾国使臣这么惦记,是何居心?
倾使吓了一跳,连忙拱手行礼,讪讪笑着,正想着怎么接楚云祁的话。
“寡人很是愿意与倾联姻结盟,只不过,”楚云祁话锋一转:“我大楚相国已与他人定有婚约,若平阳公主对昭文君情深意切,寡人便亲自下诏书,我大楚相国纳平阳公主为妾也不是不可以。”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倾使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堂堂大国公主嫁给相国做妾,这是对平阳公主的羞辱,更是对倾国的侮辱。
倾使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身体还是因愤怒微微颤抖着。
楚臣们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头看向王座上气定神闲的楚云祁。
战国乱世,强国欺侮弱国是常事,但是,他们还未曾见过强国当众羞辱强国的,这位年轻的楚王自继位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出乎众臣预料,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楚王让他们敬佩之余更多的是畏惧。
倾使沉着脸,看着楚云祁一字一句道:“外臣定会将楚王今日所说转述给我王。”说完向楚云祁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冷哼一声转身甩袖大踏步离开。
大司空(楚国的一种官职,在前面出现过哒)一脸焦急,他想上前拦住倾使,又不明白自家王上当众羞辱倾使是何用意,相国又告病在家,一时间他焦灼地在原地跺脚。
“王上,您看这……”大司空实在担心,终于出列朝班向王座上的楚云祁拱了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