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立刻道:“存中兄,为何那大相国寺的摆锤,一昼夜时间转不到一周呢?”
这问题对于沈括而言自然也不难,他简单解释道:“钟摆立在平面摇摆,和立在曲面摇摆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地乃圆球,故而处处曲度也不相同,除了在两极的端点是十二时辰转一周外,其他地方都会因地理影响摆动速度和角度。”
他并没有说算法,但是苏轼还真一听见懂了:“那岂不能算出吾等所在地球的方位?”
“不错。”沈括颔首,“就是刚刚凌霄子算出的那处。”
苏轼赶忙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图,叹了一声:“原来吾等居于地球上半啊,真是奇哉。这样岂不是天地之大也能算出了?”
“日月星辰,无不能算,不过需要时间罢了。”身为司天监官长,沈括对于这个还是颇为自信的。
苏轼闻言笑道:“那存中兄可要加把劲了。若是能依据引力,也算出日月星辰如何绕地而行就更好了。”
这话立刻让沈括闭了嘴。
苏轼并未察觉不妥,又道:“听闻司天监新建的天文台也非比寻常,这次若制出了新历法,想来也是件盛事。”
他的话音刚落,沈括就皱起了眉头:“若是新历法只计日行,不计月行呢?”
“什么?”苏轼简直都怀疑自己听岔了,“历法怎可不计月行!若无朔望,岂不只剩下孤阳了?”
这还是司天的官吗?阴阳交泰的道理总该懂吧。再说了,若是连月亮都不计了,朔望怎么定?莫不是连日食这等要务都不管了?
“历法是用来计时的,只要算得清太阳轨迹,就能定节气,助农耕,何须旁的搅扰?”沈括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只觉心中烦躁愈发强烈。
苏轼还是摇头:“存中兄太过偏颇了!”
“哪怕纳入月行,会干扰计时,使得年份出了差错,必须隔三差五至润也无妨嘛?”沈括再问。
“既然能用至润调节,何必担心那一两日的差距?”苏轼根本就不买账,“再说了,日月都绕地行,舍其一也不妥啊。”
啊?怎地太阳又绕地行了?甄琼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沈括。不都公布了地球会自转了,下来不该是有人发现“地绕日行”吗?怎么又反过来了?不过好在他虽然觉得古怪,却也记得当初的约定,没有直接把话说出口。
那困惑的目光,让沈括心头一紧,就像被刺伤了一般,生出痛来。他不再言语,只端起了茶杯,继续闷头喝起茶来。
见他似有些生气,苏轼倒也不再说这话题了,又谈论起了朝中趣闻。可惜面前两位听众心不在焉,齐齐跑了神。
第171章
回到家, 甄琼还是忍不住寻了韩邈:“邈哥, 我听说有人从地球自转扯到了地心说啊, 这不是跟咱们的计划相差甚远了吗?”
听到这话,韩邈心头一凛,肃容道:“琼儿没跟旁人说起这个吧?”
“没, 你们不都说了,此事不可外传吗?”他都被韩邈、苏颂等人警告过了,哪会随便跟人提起。
听到这答案, 韩邈才松了口气, 解释道:“地球自转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自然要用地心说缓上一缓。不论提出的人是真无所觉, 还是有意为之,都是明智之举。至于日心说, 牵扯实在太大,一旦问世势必要颠覆经义纲常, 说不定还会引来朝廷镇压。也正因此,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轻易告人。”
这些甄琼也听过无数遍了, 他想了想, 又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只看旁人什么时候能发现其中关窍吧。通晓天文的虽然不多,但是也不乏智者。既然知晓了地球自转,早晚都能从星辰运行的轨迹中瞧出端倪。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终归会有人察觉此事, 并且传遍天下的。”韩邈耐心答道。
这答案不免让甄琼有些沮丧:“明明发现了,却不能讲,还要借旁人的口来说,岂不是窝囊?”
韩邈轻叹一声,伸手把人抱进了怀中,在甄琼耳边轻声道:“比起世间真理,我更在乎琼儿的安危。”
一人的安危,又哪里比得过真理?然而被人珍而重之的抱着,还是让甄琼心底酸酸软软的。他也环住了韩邈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嗯,我听邈哥的,绝不会乱讲。邈哥放心好了。”
不论是日绕地行,还是地绕日行,都是天文上的事情,比格物还要遥远宏大,难以触碰。老实说,这不是他亲自发现的,也不是他现在能证明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炼丹,让邈哥少操点心呢。
想明白后,甄琼也就不再纠结了,又一心一意钻回了丹房。
不过甄琼不想这事了,有人却不行。
炭笔飞舞,磨得圆润的笔尖在纸上掠过,沙沙作响。书桌上下堆满了字纸,不远处出还竖着块板子,上面白灰画成的图案潦草不堪。晨光被窗纱遮了大半,屋内昏暗,使得小小斗室更显凌乱。
忽有一刻,炭笔骤然一停,悬在了半空。盯着纸上的算式半晌,沈括眉峰突然一拧,把笔掷在了桌上。
他算不下去了。
新的十二气历,他已经编纂了一年有余。不知耗去了多少个夜晚来观天象,翻遍了历代关于天文历法的典籍,更费尽心思推敲,耐下心来测算。如今这新历好不容易有了雏形,至多再有一年半载就能编完。然而编成了,又如何呢?这十二气历,乃是一部太阳历,全然摒弃了月行的朔望。每月的初一、十五,也不再代表月相,只有用来划分月份的节气。称得上一部史上绝无仅有的历法。
这改动看似古怪,却能一劳永逸。一旦新历法编成,就无需年年修订。只观察地球运行的轨迹和距离太阳的远近,能更精确的表述季节,指导农耕。亦不会出现“闰月”这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增月。
然而如此好的历法,只因抛弃了月相,就连苏轼那样敢说敢言,见识广博之人都要一口否定,更勿论朝中诸公和天子了。
这是注定要付诸东流的心血。没人在乎农人查皇历是否麻烦,他们在乎的只是阴阳之道,是祖宗之法,是朝廷威仪。就如那地心说一般。
地球自转的确惊世骇俗,但是转或不转,大地还不是居周天正中。也唯有如此说,才能让天子安心,让那说话者不至于犯了忌讳。
这是取巧之道吗?还是那张载当真如苏轼一般,打心眼里相信这才是世间真理,根本无视头顶的太阳。
然而旁人可以无视,沈括自己却不能。若是“日心说”当真能提出,他的“太阳历”是不是也有被世人接受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天子让他以天象证明“地心说”,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无法论证的错误答案。
一个一戳就破的谬论,同样也是个会害自己丢官,乃至下狱的谬论。天子不会喜欢“日心说”的,不会认同这颠覆天人感应的说法。日食不过是月亮行到了太阳和地球之间,遮住了亮光罢了。它从不会莫名出现,也不会自行消失,更不会被谁的“失德”因此。那些漏报、误报,无非是观测之人算错了罢了。可是若是把这一切都自“天兆”中剥离,说不定就动了“君权天授”的根本。
没人敢如此妄为。苏颂谨慎,韩邈圆滑,而甄琼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数代之后,等别人揭破这层窗户纸。他能等吗?等到自创的历法蒙尘,等到观天镜里的记录都作故纸?他这个司天监又能做什么,欺君罔上吗?
那只染满了炭灰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盖在了脸上。
在心底,沈括是不愿承认的。虽说他痛恨那睁眼说瞎话的“地心说”,但是对于张载,他却又一丝怎么压都压不住的羡慕。他羡慕张载的“直言”。不在乎身份地位,不在乎官职仕途。只是把自己看到的“真理”,大声的说了出来。哪怕写出的东西,跟自己以往所学都截然不同。
而他只能坐在这斗室中,眼睁睁看着那些证据,闭口不言。
这是圆滑世故,是明哲保身。司天监走上一遭,再转任个三司,出任地方,说不定终有一日也能入二府,被人唤做“相公”。这是一条稳到不能再稳的通天大道,他还跟苏颂亲善,是通玄先生的好友。只要他乖乖闭上嘴,终有一日能身居高位,功成名就。
可是这些,就是他心中所愿吗?
那盖在脸上的手,轻轻放了下来。沈括抬起了眼,看向书桌一角。桌上到处都是纸张,毛笔炭笔搁的乱七八糟,偏偏那一角十分干净,只放着一本书。
那是他的新书,短短半年,卖出了八千册的《梦溪笔谈》。
东京城到底有多少读书识字的人?这些人中,又有多少能看得懂书中所写?能看得懂的,又有多少人愿意买上一本,而不是借阅、抄录?如此苛刻的条件,却还是卖出了让人震惊的八千册,几乎赶上了大相国寺刊印的佛经。
那些人喜欢这本书,哪怕价贵也能花钱买下。想来也日日翻阅,思索其中道理。明明不涉经义,也无益于科举,却还有人在意他的文章,信他在书中所言。
说不定将来还会有人根据那些文章,想出更深层的道理,写出些东西,发在《造化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