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在场的奴婢也进退无措。
“你个小畜生,敢打我?”马涛一边骂一边挥拳,就在宋淮忍不住要呜咽出声的时候,骑在身上马涛被人踹了出去。
那时宋淮第一次见到马涛口中他没资格接近的皇长孙殿下。
他穿着墨绿色华服站在那,如一棵挺拔的小松,俊俏的小脸上尽是怒意,对身后的人道:“先生!这样的人,如何能为朋为友?”
话音一落,在场的几个小公子和奴婢都跪了下去。
宋淮也低头跪好,殿下没有看他,他也不知道殿下是在说马涛还是说自己,只是下意识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
“先生,我明日亲自去与皇爷爷说,我不需要这样的伴读。”
宋淮看到那个说不需要他们的皇长孙殿下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往外走,可刚跨出门,就听见院外有宫人高声呼喊:“生了生了!是个皇孙!快去给陛下和太子报喜!这可是正经嫡出的皇孙!”
宋淮注意到,皇长孙殿下脚步一顿,捏了捏拳,藏进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小书房。
听宋淮讲完这段,齐瑄胸口发闷,懊悔不已,他往床里挪了挪,跪坐到抱膝所在床角的宋淮面前,抓住了宋淮的手:“那话……我不是说你。”
宋淮看着他,眸中一片平静,没有怀疑,也没有探究。
齐瑄:“其实那日……原本也是选不成的。”
齐瑄记得,原本定好选伴读的那日早晨,怀胎的岳氏突然要临盆了,皇爷爷和父亲都不得空,他原本是在岳氏院子外面候着的,先生却告诉他,母妃这边他帮不上忙,而各家子弟已经到了,还是去小书房走一趟较为妥当。
而他刚到小书房门口,就听见有人嚷嚷:“你个小畜生,敢打我?”
“小畜生”三个字狠狠刺中了齐瑄的神经,岳氏以为他不知道,时常在宫人面前骂他小畜生,而宫人嘴巴不严,久而久之,也入了他的耳朵。
而他那时还是不够沉稳的年纪,当下没忍住怒意,进去抬脚就把马涛踹开,还说了那两句“不要这种人做伴读”的话。
紧接着,就传来宫人高呼的声音,宣告着他那日起,正式成为了一颗废棋,一颗拦路石。
齐瑄:“我若知道……”知道当时那个人是你,知道多年后我会如此爱你……
齐瑄顿了顿,笑得无奈:“就算知道是你,也不能把你留在身边。”
那日之后,齐瑄只能隐忍,藏拙,谨小慎微地在岳氏手下讨生活,提防岳氏哪日瞧他不够顺眼就将他弄死。
若是把宋淮留在身边,不知道多招岳氏嫉恨,又会跟着他受多少委屈。
当初宋淮不懂皇长孙殿下在门口的那一刻僵硬,如今怎会还不明白?他反手握住齐瑄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冲他笑了起来:“当初我觉得,殿下可真神气,我确实配不上。”
齐瑄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上宋淮面前,将下巴搁到了宋淮的膝上:“我瞧瞧?这么俊的小将军,配我正好。”
宋淮噗嗤一笑,看着齐瑄,压不住唇角的笑意,道:“你好傻。”
齐瑄跟着勾起唇角,突然想到什么,“诶!说起来,那天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你父亲。”
“嗯。”宋淮点点头,唇角向下压了压。
齐瑄眼尖留意到他的表情,立刻问:“他该不会一回来就骂你了吧?”
“也没有,就是……被他吓到了。”
伴读没选成,他们几个小子都被送回了家。
太子妃娘娘在东宫临盆之时,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宫门,迎接率军凯旋的北卫将军宋骁。
一脸是伤的宋淮被送回府中,恰好见到了从宫里回来的、素未谋面的父亲。
他还穿着战甲,一身煞气,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盯着宋淮第一句话就是叫他抬起头来,沉着脸问他:“为何与人打架?”
宋淮顿时就吓哭了,瞥了一眼自己娘亲,攥着衣角直摇头,咬着牙不说话。
跟着他去东宫的下人跪下来,把发生的事情禀给了宋骁。
“混账!”宋骁一掌拍碎了椅子扶手。
宋淮吓得一抖,就见宋骁视线扫了过来,顿时眼泪落得更凶。宋骁朝他走过来,捞着他的脑袋搓了一把,半呵半哄:“不许哭!”说着将他推到了母亲怀里,转身又出了门。
宋淮在娘亲怀里哭了个痛快,等娘亲给他擦完药,早就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日,安阳侯带着马涛上门赔罪,宋淮才知道,父亲昨日又进了宫,在陛下面前告了安阳侯一状,说他管教无方,纵容孙子残害幼小。
其实……马涛不过比他大两岁而已。
“噗……”头搁在宋淮膝上的齐瑄笑了出来,“咱爹就是这样,看着凶,却最护短。”
宋淮已经懒得去纠正齐瑄的称呼了,见他笑得开怀,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
齐瑄正好头枕在他膝上,抱着他的双膝,微微翘着唇角,深邃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宋淮突然抓住齐瑄的肩,低下头,将唇贴到了齐瑄的眼睫上。
啾。
齐瑄浑身一震,僵着不敢动,柔软的唇瓣贴在他的眼睫,他屏住了呼吸,只觉此刻帐中的静谧将他包围,连外头蛐蛐的叫声都响亮了起来。
齐瑄觉得心跳得很快,却与以往宋淮一靠近他他就忍不住欲望高涨不一样,他此刻没有感觉到体内那种欲望,只是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心脏,整颗心充盈得饱胀,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动着。
其实也不过一瞬,柔软的唇瓣撤离,齐瑄仍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感觉到宋淮额头抵在自己额头上,属于宋淮的呼吸就在他鼻尖萦绕,他跟着宋淮的节拍,一呼一吸之间,心脏的跳动慢慢平缓下来。
维持着这个姿势,齐瑄闭着眼睛,轻声问:“你还没告诉我,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齐瑄感觉到宋淮的眼睛眨了眨,睫毛撞上了他眼睫,轻轻刷了刷,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宋淮露出一个狡猾而俏皮的笑容。
“第二次啊……” 宋淮抓他肩膀的手,改成搭在他肩上,道:“是在围猎场。”
宋淮回忆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武艺尚可,却没杀过人,没见过血,父亲怕我上了战场根本不敢杀敌,就把我一个人丢尽了围猎场。”
齐瑄猛地直起身:“你是说西山的围猎场?”
宋淮点点头。
每年的秋猎就是在西山的围猎场举行,但每次御驾抵达之前,都会有人前去清理凶猛的野兽,将它们赶进西山北面的山谷圈住,以免伤了贵人。
但十四岁那年春天,齐瑄记得很清楚,齐琛撒娇说想要一只活的狐狸,不要宫里御兽园养的,非要齐瑄去给他抓一只,而岳氏就当真让他去抓一只。
所以齐瑄带了一队人,去西山的猎场抓狐狸,碰见一个被黑熊攻击的“小野人”。
“小野人”瘦瘦小小,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张脸脏得看不清相貌,被黑熊逼到了树上,举着一根削尖的长棍与一人高的大黑熊对峙。
而那黑熊不停拍打着树干嘶吼。每当它直立起来想往树上爬,那“小野人”就用长棍戳它眼睛。黑熊被激怒,猛地拍打树干,眼见那“小野人”一手要抱不稳树干,齐瑄立刻拉弓,一箭射中了黑熊的眼睛,箭头都浸过麻药,那黑熊很快便倒了下去。
而树上那个“小野人”竟然只朝他看了一眼,就跳下树,纵身几个跳跃,消失在树林里。
齐瑄当时还道这小野人好生无礼,转念一想,说不定对方连话都不会讲,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去给齐琛猎狐狸。此刻想起来,自然惊诧万分。
“那个小野人是你?”见宋淮瞪他,齐瑄忙改口:“不是,你怎么那副打扮?”
“一个月。父亲说,不给我护具和干粮,让我在围猎场待一个月再回去。”宋淮回忆起当初,仍记忆犹新:“当时我就一身衣服,一把小刀,两块打火石。”
“遇见你之前,我在林子里躲藏了半个月,就抓过几只兔子和山鸡,第一次撞见猛兽,就是那头黑熊。”
“那时候真以为自己要葬身熊腹了,没想到就遇见了你。”宋淮叹道。
五岁那年初见后,宋淮在几次宫宴上见过皇长孙殿下,只是总记着他那一句“这样的人,如何为朋为友”,不敢靠近他。
但宋淮对他有些憧憬和仰慕。他从一棵小松长成了一棵挺拔苍翠的松木,他脸上总有温和的笑容,进退得宜,在那些同龄的勋贵子弟当中,那么惹人瞩目。
宋淮偶然听舅爷爷说过,皇长孙过于平庸保守,可宋淮觉得不对,他分明那么引人注目。
于是在围猎场,宋淮一眼就认出了齐瑄。是生之万幸,也是他的命中注定。
但他下意识就躲了起来,不想以这副样子与他说话,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更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被父亲丢进围猎场一事——这显得他太无用了。
所以宋淮跑了。
但齐瑄拉弓射中黑熊那一箭却深深镌刻于他的脑海,好像打通了他的某条经脉,再次遇到猛兽攻击时,他不再只会逃跑与躲藏,而是敢冲上去搏杀和战斗,甚至生死关头,都还能回忆起,齐瑄那一箭的果决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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