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沈越弹指间的一点好意,寻壑竟珍视至此,被逐出沈府时还记得偷带在身边,保存至今。
沈越再度想起那日提议打开密室内藏了豹皮毯子的那个箱箧时,寻求拉住自己的万般不愿。
这张牛皮纸,连同拇指上意外发现的扳指,大概都藏在那个箱子里吧。
不知还有多少藏满情意的沧海遗珠,随着寻壑的殁去,一同沉入深渊。
“沈爷……”
“沈爷……”
沈越循声看去,视线一片模糊,抬手一擦,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撑着寻壑的供桌,沈越才勉强站直。沈越回头看去,只见殷姨娘母子、程隐花隐一家、身怀六甲的引章和晏如,芃羽沙鸥夫妇,沈超和发妻李氏,都到齐了。
无论是沈府,还是丘府,在寻壑的促成下,都圆圆满满,修成正果,唯有自己……
沈越看回桌面,寻壑的牌位不为沈越的满目热泪所动,依旧木然静立。
尤记得芃羽大婚前夕,寻壑连夜缝制婴孩的肚兜和小鞋子,那时沈越还笑他,干脆把孩子长大上学的书包也缝几个得了。
而今,沈越终于明白,寻壑所为是为何了。
可惜太晚了。
自己竟然没能注意。
“你们……你们知道么……”
众人原本怕打扰沈越,只敢在门外看守候,眼下沈越发话,大家连忙上前,围住沈越。
“哥,你说。”
“沈爷说吧,我们都听着。”
……
沈越似乎终于屈服于现实,在程隐搬来圈椅后,乖乖坐下。沈越环视众人,似要牢牢记住每个人的面目,良久,他才说道:
“芃羽、引章,你们一个是阿鲤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一个是贴心贴肺照顾阿鲤的人,阿鲤为表报答,各赠了你们一套家产;”
“程隐花隐,你们原本是我的刀,命如蝼蚁,但阿鲤却让你们也有了一处栖身的院落;”
“阿超,沈府这次起死回生,有赖阿鲤在背后牵线搭桥,他是我们的恩人;”
“殷姑,重阳这条血脉,是阿鲤保住的。这些年,多亏有阿鲤的照顾,让生父长期缺席的重阳,长成开朗聪慧的模样。你知道么,我出征的前一晚,阿鲤还问我,他可不可以认重阳做义子。我当时不解,现在懂了。阿鲤死后,蕴礼侯的侯爵,将会由重阳继承,无论这孩子出息与否,他这一生,注定是衣食无忧了。”
“阿鲤并非撒手而去,而是殚精竭虑,给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最后才从容赴死。”
说到此处,沈越眼泪似断线珠子,簌簌滚落,喘息好一会儿,沈越仍旧泣不成声,可他似再也等不住,颤着嗓音也要倔强说下去,
“他每安顿好一个人,就是在跟这个人做最后的告别……”
晏如‘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就朝寻壑的牌位跪下磕头,被晏如所感,其余人等纷纷下跪,沈超则躬身悼念。
沈越吃力地摆手:“不……不是的,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们下跪感恩。而是,无论余生如何,顺利抑或坎坷,你们都得好好活着。唯有那样,寻壑才能安心。”
重阳泪流不止,哽咽着问:“那大伯呢?大伯为什么不说自己?大伯是在跟我们告别?大伯……”
沈越跪下,将重阳揽在怀里:“傻重阳,说什么呢。大伯是要你接下来要好好活着,你娘亲带着你不容易,长大后得好好孝顺她。”
“大伯放心,丘叔过去常这么教导我,我会的。”
“皇上驾到!”
室内众人尚来不及震惊,就听门外步履匆匆,来者问道:“沈越?”
沈越强撑着走到门口,下跪作揖:“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一语未完,就被来人扶起。
成帝扶沈越站好,才叹道:“哎,朕听子翀说,你前后两次晕厥。朕实在不放心,就亲自过来看你了。”
“让皇上操心了,微臣罪该万死。”
成帝摆手:“别,节骨眼上不必多礼,免提‘死’字。”接着,成帝做了个在场众人震惊的举动——成帝接过羡陶点好的线香,在寻壑灵前躬身祷念。
“沈越啊,”成帝上香后,转身对沈越说道,“朕知你痛失所爱,必当心如刀绞。安慰的话,想必沈超他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朕就不赘述了。朕少年不幸,痛失皇考,茕茕孑立,及至成人。你今日的苦痛,朕深有体会。这么多年来,朕发现,唯有忙碌起来,人才能暂时放下悲痛。这些年的勤勉,不仅给朕挣来一个王位,还让朕终于走出伤痛,告慰考妣在天之灵。”
成帝拍拍沈越肩膀,沈越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成帝才继续说道:“这次平定西北的战事,你功不可没,明日朕就下旨,封你为忠义亲王。自大齐开国以来,封异姓王,你是首例。沈越,别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厚望。”
沈越不见悲喜,只是规矩跪谢。
成帝也体谅他此刻悲痛欲绝,交代几句后便离开了。
马车启动,驶离仙眠渡。羡陶随车快走,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要不要派人盯着沈越,以防他想不开轻生。”
“呵呵,”车厢中传出成帝笑声,“朕赐给沈越的,是常人投胎几回也不一定能挣到的荣誉,他舍得死么。”
羡陶松了一口气:“还是皇上英明。”
一行人送完成帝,回来,竟见沈越席地坐在门口,身子无力的靠着门框,两手环抱装了寻壑骨殖的那个陶罐。
“沈爷!”
“沈爷!夜里山风凄紧,回去吧,冻着就不好了。”
……
众人劝阻个不停,最后沈越被吵烦了,才不耐似地驳斥:
“你们别吵我!让我难过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沈越收紧怀抱,下巴抵在陶盖上,似以肉躯替陶罐挡开寒冷。
半晌,沈越才再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阿鲤呆一会儿。”见无人动身,沈越无奈,补充道:“留下程隐陪着我,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下山前,引章仍然忧心忡忡,拉住程隐交代:“沈爷变成这样,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能让沈爷也出现意外。”
“嗯。”
只有程隐知道,沈爷其实没‘变’,程隐最初认识的沈爷,就是这样的,冷漠狠决,寡言阴沉。而后找回了丘公子,沈爷才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富于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见证了沈越是如何重振家业的程隐最清楚,寻壑在沈越心中的地位。
官场险恶,沈爷混迹多年,真心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找回那个能说话的人,尝过甜头,而今黄粱梦醒,叫沈爷余生怎么挨。
毕竟,权势、财富,没了可以再挣;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沈爷!”程隐正走着神,沈越突然起身,叫他吓了一跳。
一日未有进食,沈越早已头晕眼花,此刻突然起来,若不是程隐扶着,沈越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了。沈越止住程隐,安慰说:“没事。我想起去年亲手酿的两坛青梅酒,寻壑喝得还剩小半坛,我去取来,咱们把他喝完吧。”
不多会儿,沈越抱着酒坛出来,同时臂上还搭了两件衣物,程隐一眼认出来,那便是沈越偷藏起来带上战场的中衣。
沈越和程隐并排着在门口席地坐下。沈越倒了两碗酒,推一碗给程隐后,自己率先一干而尽。拿衣袖擦一把嘴,沈越看向天幕。
夜寂静,星月暗淡,银河垂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沈越吟一句,就灌一口酒,到最后时,酒品稍次的他,已是酒嗝不断。
“沈爷……”程隐忧心,想要拿走沈越的碗,却被沈越躲开,“别动,你呃……好好听我说,呃……”
程隐担心得打紧,接下来更是目不转睛盯着沈越,方才就觉得沈越哪处不同了,而今仔细打量,赫然发现,沈越的鬓角,竟在一日之内斑白了。“沈爷,你头发……你头发白了……”
“啊?”沈越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顶,笑道:“哈,你看,如果阿鲤要是还活着,我们这就算白头偕老了,是吧?哈哈……可他连最后的几个月都不留给我……”沈越双目未曾眨眼,但泪珠还是不住滚落。
“沈爷……”程隐倾身想要搀住沈越,却被沈越推开并呵斥:
“走开!说了只准你安静听着!”
程隐只得缩回手。
“你知道嘛,过去我不会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鲤替我挡下。他一个随从,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干一盅,阿鲤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挡了那么多年的酒,最后被我扫地出门……”
说着,沈越抖开怀里的衣物,领口那个歪歪扭扭的‘鲤’字露出来:“过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着,人世本就没意思,我捐躯赴国难,说不定还能给沈府带来更多封赏。可有了阿鲤后,我变得怕死了,我留恋人世,留恋和阿鲤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鲤两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阎王押进地府了,我也会有想法子逃出来,出来再见阿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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