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得到官府支持,一枝独秀只是早晚的事,寻壑并无惊喜。
唯一让寻壑意外的,是自己设计的生旦戏服,竟引发一股潮流。
事情原委说来话长。
过去,女子是不允许进入戏院的,且戏曲多为武生戏,以做、打投男性所好,可以说与女性绝缘。但沈鲤却让旦行异军突起,至而今名动四方,不少女子为一睹名旦风采,不惜女扮男装进场看戏。
《游龙戏凤》不仅剧情精彩,对白典雅,戏台上风情万种的花旦扮相,更让万千幽居深宅的女子见识了女性魅力的无限潜能,遂纷纷效仿。
芃羽瞧准商机,拉了寻壑设计出一个系列的衣裳妆饰,预定之人络绎不绝。
名利双收的当下,寻壑却陷入更深层次的思索:若说此前寻壑对戏服的改造,仅仅是凭着直觉的任性而为,但经此一役,寻壑发现自己不经意的改造竟受此瞩目,那么,接下来的设计,就非得考虑周全了。
人间四月天,寻壑难得一日清闲,清早独坐前院,百无聊赖。
经过四年生长,那株沈越从北都带回的病怏怏山花,现已亭亭如盖,廊架两侧缀着二三香花,其侧还有花苞数颗,蓄势待发。
沈越端着面条出来,见寻壑仍旧愁眉不展,在石桌上搁了托盘,顺手揉开寻壑眉头:“想什么呢?”
寻壑重新站上戏台的这一年多,沈越给过不少行之有效的指点。是故,沈越于寻壑,既是爱人,更是知己。
寻壑坦然道:“以往修改戏服,我都是跟着感觉走,误打误撞引领潮流。而今决定正儿八经设计,我反倒不知所措了。”
“哈哈哈,”沈越大笑,给寻壑布好碗筷,又道,“你让我想起苏轼一则趣闻。有一天,朋友问苏轼‘你睡觉时,大胡子是放被子里呢,还是被子外’。结果那天午休,苏东坡就辗转难眠了,因为他开始在意自己胡子的放置,在意起来,无论里外,都觉得胡子放得不是位置。哈哈哈!”
寻壑被沈越逗乐,一时忍俊不禁。
沈越又道:“傻阿鲤,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紧绷着无济于事,倒不如顺其自然。毕竟你当初哪样设计不是水到渠成。”
寻壑有些犹豫,沈越又安慰道:“你的审美天赋绝胜常人,一次成功可归功于运气,但你长年累月都荣获赞誉,说明你是真的很棒。自信一点,往常怎么想的,而今照旧即可。”说着又替寻壑搛一把面条儿,“快吃,不然胶住,就不好吃了。”
些会儿,沈越又问:“你想一想,自己的设计受什么影响较大?比如仕女画,这类。”
寻壑略加思索,才道:“仕女画我确实有参考,唐仕女丰腴,宋仕女窈窕,我身材干瘦,所以参考后者更多。”寻壑蓦地眼前一亮,“!!!爷!你点醒了我!我知道从哪儿获取灵感了!”
沈越挑眉:“那打算怎么报答你男人?”
寻壑夹起一大块鸭子肉,笑吟吟道:“我多吃一点!”
“算你识相。”
之后数年,寻壑博采众长,广泛地从各大花雅部、古典绘画、雕塑舞蹈中汲取灵感,遵循昆曲的写意风格,对各行当的发饰、服装、造型,进行焕然一新的设计。后来,为适应角色需要,寻壑还创造出极富观赏性的花镰舞、绸带舞,由静态到动态,真正完成了昆曲从‘听戏’到‘看戏’的转变。
同时,在沈越的建议下,寻壑另辟一处宅院,招纳文人门客,结交鸿儒硕学。在创作和改写传奇的基础上,察纳雅言,极力提升提升戏曲的内涵和格局,数年后,朝中再不以看戏为耻,雅俗共赏。
福祸相倚。事业顺风顺水,非议也随之而来。
首先,戏子当道,有违伦常;其次,有人牵头设立女子戏院,寻壑应邀前往演出,道学家无从攻讦幕后之人,只得揪住寻壑大加挞伐。
只要在沈越面前,寻壑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相处多年,仅凭呼吸沈越也能觉察出寻壑的困恼。
从医多年,沈越最清楚心底有症结的病人不能以常理思量。情绪面前,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丧失了对其掌控的能力。
更何况,寻壑的郁结,又属心结中最难解的‘混沌’。
长久以来对非议忍耐,寻壑终于爆发。
一年之前,沙鸥组织的一场庆功宴席,寻壑得知一道菜肴以猪肉烹制,当场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众人茫然,唯有沈越清楚,这不过是压垮寻壑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厌恶惧怕之事不可思议,那么,背后必有缘由。正如李承一见到母亲的跪拜求饶、丞相赵葵畏惧仆从以致长久无法进食的怪癖……
那么,寄生于寻壑心底的‘混沌’,必然与寻壑对猪肉的深恶痛绝,有着不可告人的因缘。
于是,一年之前的今日,沈越决意将其拔出。
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
寻壑仰躺在榻,呼吸均匀,唇瓣微张,睡相一如婴孩,帖服而温顺。
沈越拿开烛火。
“你叫什么?”沈越一改从前的软语温言,语调冰冷,陌生而疏远。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催眠中的寻壑受到情愫的干扰。
寻壑拧了眉头,似在思索,良久才迟疑着道:“沈……丘寻壑……”
自来苏州沈府,寻壑就对猪肉敬而远之。是故,沈越可以确认,寻壑对猪肉的厌恶早在进入沈府、也就是他改名‘沈鲤’之前。
因而,沈越要的,不是寻壑关于‘沈鲤’的记忆,而是寻壑关于‘丘寻壑’的记忆。
“丘寻壑,你最讨厌的食物是猪肉,对吗?”
“是。”
“为什么讨厌?”
“……”闭眼仰躺的寻壑,眉头打了好一会儿的结,仍然不知所以。
陷入催眠的人思考能力极有限,沈越明白这一提问太宽泛了,遂转而问道:“你从哪一年开始讨厌猪肉?”
“……”寻壑嘴唇几度张合,最终呢喃道,“十岁……”
沈越记得,寻壑被卖入蓬门的年纪,正是十岁,便问:“那时候你在蓬门?”
寻壑摇头,俄而补充:“我在家。”
沈越想了想,问:“家里有谁?”
“娘亲,还有……”说到此处,寻壑明显一个冷战,接着竟哆嗦着说不上话了。
沈越低声提醒:“还有你继父,是不……”
沈越没能问完,是因为寻壑听到‘继父’二字,颤抖似抖筛。
沈越强忍拥寻壑入怀的冲动,勉力沉思。
如果没有解读错误,那么,寻壑听到‘继父’的第一反应,是‘怕’?
怕继父。怕猪肉。
二者有何联系?
沈越想起来,寻壑曾经提过,继父是屠夫。
“臭!……”这一字,寻壑几乎是啐出来的。
“什么臭?”
“继父……”
“继父身上的味道?”
听了沈越这一问,寻壑竟蜷缩如母腹中的胎儿,牙关颤栗不已:“是……是猪……猪的味道……”
屠夫身上沾染所宰杀牲畜的味道,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寻壑为何对继父身上的味道刻骨铭心,所以沈越问道:“为什么会闻你继父身上的味道?”
沈越话音刚落,寻壑竟抱头弹跃而起,即刻又倒下,以头抢地。
沈越几乎听到头颅砸裂的声音。
扶起时,寻壑已然睁眼,眼神疲惫,却再无茫然。
寻壑以非人的疼痛唤醒被催眠的自己。
那一次,寻壑头缠白纱,整整俩月没能登台。
之后,寻壑额头新添狰狞一道疤。
所以,这次若非寻壑请求,沈越绝无勇气,二度催眠寻壑。
好在一年积累,沈越掌握了较之前更为深入的催眠方式。
沈越拈起寻壑右臂,松手,手臂缓缓落下;第二次,手臂还是放得缓慢。
寻壑仍下意识地控制躯干。
沈越揉按寻壑周身,同时言语抚慰,再度拾放寻壑手臂,落下时较先前要利落了。
拾起、放下;再拾起、再放下……
直到松手时,寻壑手臂‘啪’一声,毫不犹豫坠回软榻。
寻壑的躯体已经脱离意识的控制了。
“丘寻壑,接下来,你不再是三十六岁。你的年龄,会随着我念的数字而改变。”
“三十六、三十五……二十四、二十三………十七、十六……”到了后面,数字每递减一分,寻壑眉头就皱紧一度,沈越念数越发缓慢,最终在‘十’停止。
一年光阴,足以让沈越寻思清楚这当中的缘故,但要剔除‘混沌’,只能由寻壑亲口说出——唯有亲自掏心,方能重生。
前车之鉴,这一次,沈越在室内地面铺上了数层软垫,就连桌椅犄角,也包裹上了厚厚的棉布,以防跌撞致伤。
沈越出去又返回,回来时,披了一件粗麻宽袍,宽袍之上血迹斑斑,污浊鄙陋。沈越将托盘放在软榻旁的几案上,凑近寻壑,仍旧是毫无温度的嗓音:“你继父身上的,是不是这个味道?”
寻壑呼吸一窒,继而竟瑟缩着向后挪。沈越早有预料,事先将软榻推至墙边,使之一侧与墙面相抵。是故,寻壑即便后退,也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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