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左含章就找上门来了。这一路走来,两人意见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开始他还会解释,可左含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有时候脑子里简直缺根弦。次数多了他也懒得解释了,反正这家伙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还是不明白。今日崔昭灵实在疲于应付他,南疆气候湿热,他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一心想着要早些休息。待递了文书,过几日便要去百夷那边,崔昭灵实在有些分不出心对付他。
可今日左含章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崔昭灵冷着脸听他抱怨,最后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摆流令乃一县之长,慢待不得。”
“别说一县之长,一路以来,一州之长你也不假辞色,何以赵梁有所不同?”
“就凭他是摆流令,别人不是。若你想不明白,也不必想了,某乃主使,你听命行事便可。回去吧。”
左含章捏紧了挂在腰间的刀,对他怒目而视,半晌还是忍了这口气,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头走了。崔昭灵头疼地厉害,懒得管这个夯货,回房睡了。
又过了两日,百夷那边来了文书,舍岈同意了使团进入百夷,前往凤流城,但不得带兵入境。左含章认为此举太过危险,坚决不同意,赵梁也疑虑颇多,劝崔昭灵谨慎行事。
崔酒反而没有犹豫,信心满满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联络了左炎将军,又嘱咐了左含章,要求他们在出使期间按兵不动,又和赵梁密谈了几次,这才出发去了百夷。
使团此行六十人,几个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的人都被崔昭灵留在了摆流城,左含章和他带着的卫队也被留下了。
要去凤流城,中途要经过许多百夷城池,百夷王舍岈派了一支卫队等在荷郓城,名为护送,实际倒像是押送。领头的人叫阔罗,身高近八尺,半裸着穿着藤甲,身上筋肉纠结,壮硕强悍。阔罗对待使团倒也不算慢待,但就他这副身材,再加上一脸凶相,足够震慑使团里这一群书生,让他们不敢造次了。
崔酒一路冷着脸,态度不卑不亢,一路上着意着和蓝舒恩交流了不少百夷的风土人情。两人是用得是齐朝官话,阔罗懂些中原话,但懂得不多,一开始还喝令着不许两人说话。崔酒用一口流利地阔罗怼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挠了挠脑袋任他们去了。
崔酒笑了笑,对蓝惬道:“临阵磨枪,倒还有些效果。”
“若所有人都有这效果便好了。”蓝惬笑得爽朗:“昭灵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崔酒摇头:“也就是这些官方辞令说得顺口些罢了,日常用语反而懂得少,倒是本末倒置了。”
“也无妨,日后机会还多,我再教你。”
崔酒点点头:“也是。”
百夷并不设市坊,不过每日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时间都有市集,多是以物易物,聚集在街边,看起来颇为热闹。崔酒远远地看见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各个身着百夷风格的蜡染衣裳,手腕、脚腕还有脖颈上都戴满了金银首饰,一片珠光宝气、喜气洋洋。中间围着两个年轻男子持刀相向,怒目相视,左边的男子身后跟了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似乎正在规劝两人。
崔酒看上去颇为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用百夷语问了阔罗一句:“前面是在打架闹事吗?”
阔罗瞪了他一眼,语气颇为不悦:“婚礼!”
崔酒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蓝惬拉了他一下:“就是婚礼。百夷人的婚礼上新娘的哥哥要和新郎决斗。”
“决斗?”
“不会伤人的。”蓝惬解释道:“新娘会挑选亲朋之外的人来劝和二位,要么是地位比较高的,要么是学问比较高的。等两位息了刀兵,婚礼便算是成了,新郎就可以把新娘抱回家了。”
“若新娘没有哥哥呢?”
“那便是家族的其他长辈,通常是舅舅或是父亲,若是都没有,便会由地方长官亲自或是指派人来。”
“如此说来,百夷人对婚礼看得很重?就算婚制混乱。”
“正是因为婚制混乱,才更看重婚礼。”蓝惬点点头:“有人一辈子都等不上这一场婚礼。在百夷,有婚礼便代表两人要长相厮守,就算日后有了其他人,也绝对不能离弃对方。”
“如果新娘请的人不愿意劝和呢?”
“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很高的礼遇,没人会拒绝的。如果被邀请的人真有事关生死的急事,那么就要请他的兄弟执他的牙星来代替他。不然就要……”
蓝惬正说着,绿衣的新娘小步跑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挽住了崔酒的手,拉着他要他过去。
崔酒脑子里懵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蓝惬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崔酒和新娘的手:“不能甩开,不然就得和新娘的哥哥真决斗了。”
新娘警惕地看着蓝惬问道:“你是谁?”
“我是他兄弟。”
新娘的脸色立即缓和起来,左手拉着蓝惬,右手拉着崔酒要他们两个过去。崔酒回头看了阔罗一眼,阔罗的脸色颇为复杂,有点高兴,还有点妒忌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两人过去。
新娘拉着两人到了她哥哥旁边,语气温柔:“哥哥,我既说不通,便寻两位有学识的兄弟来和你说理。”
崔酒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知所措,只能附和蓝惬两句,他哥哥似乎也有些学问,言谈颇有条理,又适时展现一些蛮横,竟能和蓝惬说个不相上下。在这种氛围之下,崔酒很快就摸清了路数,也开始加入战阵,两个人讲了大半个时辰,新娘哥哥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笑着点了头,向两个人表示了感谢。
新娘和新郎也向两人表示了感谢,周围穿着蜡染衣裳的亲友将五个人围在中间唱了一支吉祥歌。蓝惬拉着崔酒跟着新郎的哥哥退到一旁,就看见新郎抱起了新娘,一言不发地闷着头跑走了,似乎跑慢一步就要有人和他抢似的。
“习俗如此。”
蓝惬开始笑着和众人一起唱歌,崔酒也只得跟着一起唱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新娘换了一身白色衣裙和新郎一同返了回来,她身上戴满了金铃铛,一举一动之间传来清脆的声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新娘的哥哥请崔酒过去主持婚礼,崔酒看了蓝惬一眼,蓝惬低声提醒他:“说吉祥话,越多越好。”
崔酒站到众人中间,简直把学过的所有吉祥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得自己舌头发木才停下来,按百夷的习俗行了一个合十礼,总算是结束了吉祥话。他晕乎乎地走回了蓝惬旁边:“某说得可够多了?”
“够了够了,三个婚礼都够了。你没看人家笑得比花都灿烂吗?”
崔酒长出了一口气:“够了就好。”
待新婚的小夫妻给两人敬了酒,众人这才散去,此时已经笑闹过一个多时辰了。阔罗脸上倒没露出什么不满,看上去对那对新婚的小夫妻颇为羡慕的样子,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新婚的热闹氛围一过,走到哪里都有些萧条的意味。崔酒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看了看蓝惬,又看了看使团和阔罗带领的卫队,似乎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婚礼那样热闹,也散得那样快,就像这世上一切既存之物都不长久。
等他们一行人离了城,身后远远地传来了哀婉的乐声,阔罗的卫队散到了道路两侧,崔昭灵恍惚猜到了是什么事情,也带着使团让开了道路。
一辆牛车拉着红色的棺椁缓缓驶过路面,赶着牛车的男子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像一团火,又像一瓢泼血。他神色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众人都对他行了合十礼,远远目送他离开。
蓝惬低声道:“是生死童。他们终生不婚,负责将逝世之人送入湖中。”
崔昭灵沉默了一会儿,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忽然想到了冯怀素,已是身隔千里,不知他近来如何。想来朝中少了一个政敌,他该得意得很……
第9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
凤流城作为百夷王城,虽远不能与玉京的繁华巍峨相比,却别有一番异国风韵。城中的建筑多是吊脚形制,用竹子搭建,外表漆着蓝漆,这种百夷特产的蓝漆一来能够驱赶蛇虫,二来能够防止竹子腐朽,此外还能起到装饰作用。虽然崔酒从书中读到过这种情形,但亲眼目睹与想象到底有所不同,浅蓝色的房屋鳞次栉比,远远看去仿佛高低不一的晴空,这让崔酒惊叹不已。
进了凤流城之后,阔罗带领的卫队明显地警惕起来,见此状况,崔酒约束了使团,如非必要,也不再与蓝舒恩用中原话交谈。若蓝惬所言非虚,在面见百夷王之前,他们还需要过一次刀兵阵。
阔罗将使团安置在了距离百夷王宫不远处的一处竹楼,大概是百夷类似驿站的地方。从竹楼的小窗能看见百夷王宫,百夷王宫与其他建筑不同,通体石筑,表面漆了白漆,看起来古朴庄重,与周围其他建筑格格不入。
崔昭灵本想去找蓝舒恩商议要如何应对刀兵阵,不料刚一打开门就被门口的两个守卫拦住了。
“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