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脑子里缺根儿筋的姑娘显然不这么认为。云遮欢之所以这么说了, 一来是因她心直口快,二来则纯粹是想借此缓解周围过于沉重的叙事气氛, 继而稍稍引起些许薛岚因的注意。
她一度觉得,晏欺才是真真正正的说话不讨喜,甚至刻薄到了一种让人按捺不住的地步。
“晏先生,您又没亲眼见过所谓的活剑真迹,怎就能断言它是不存在的呢?”云遮欢竭力放柔了声音, 非常谦顺耐心地同他理论道,“以前厉害的障目咒术多到五花八门,说不定真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晏欺木然看向她。
年轻又有朝气的俏丽姑娘,还略微带了些许牙尖嘴利的稚气。大概,只有同样年轻又傻里傻气的毛孩子会很喜欢她——反正,晏欺不喜欢,说不出来的不喜欢。
或者说,是他并不愿意承认的一种不喜欢。比起这个,他更愿意承认自己嘴笨,说来说去,竟斗不过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确实是有。”晏欺抱起手臂,地底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发冷,遂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对她说道,“你睡一觉,白日梦里要什么有什么。”
这才是真的……令人发指。
——不对,这根本就是恶毒!
云遮欢愣是让他堵得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老气,几乎压不住心头一股子恼火,直瞪着他那抹悠然自得的修长背影,一字一句道:“喂,就算那地方真的没了,你不会拣些好听的话,哄哄你徒弟吗?”
她上前几步,再次开口,索性将数月以来积蓄已久的愤懑,疑惑,还有不甘……一次性朝着晏欺发泄出来。
“你这个当师父的,这么冷淡,又不教他武功,不陪他说话,不让他出来玩儿,凡事还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你真能算是岚因的师父吗?”
“你一人端那么高的架子,偏又要逼得岚因敬你怕你,对你百依百顺,一句忤逆你的话都不敢出口——你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那岚因呢?你可有照顾过他的感受?”
晏欺雪白的背影微微一僵。
似还处于无动于衷的冷漠阶段,身旁干杵着的两个人却已经骇得脸都青了大半。
从枕那是怎样圆滑精明的厉害人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偏是如梗在喉。生怕再多说出一个字来,晏欺就回头将他全族上下揉成一团死人灰,大风一吹,就纷纷融成了北域漫天飞舞的黄沙。
而薛岚因这厢卡在一边傻傻站着,眼珠子都快从眶里瞪出来了——天知道他这阵子日日夜夜付出多少努力,追着哄,贴着哄,跪着哄,好不容易将他那颗‘掌上明师’给扒拉回来,云遮欢几句胡话蹦得倒是爽快利索了,他这苦命儿不知又要抱着师父大腿蹭多长时间。
他们甚至一度猜测,晏欺会直接回头将云遮欢的小嘴从她脸上活活剥下来。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似乎选择了不与她计较——与其说是不与她计较,实际是将她彻底当成了一团空气。他不接她的话,仿佛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轻蔑而冷漠地继续朝前走,从头到尾对她的质问视若无睹。
薛岚因悄无声息地舒了一口气,赶了几步迅速跟在晏欺身侧,下意识想要拉一拉他的手,不料这手还没拉成,云遮欢在后方已然怒得面色一阵青红,眼看连了串的话语即将又要没命地脱口而出,亏得从枕声音抢先一扬,反手提着纸灯高高举过头顶,及时终止话题道:“——停,到地方了!”
众人闻言,果然纷纷侧首。这间用来储藏人皮的地下暗室挖得非常之深,靠近泉眼,因而比起地上干燥的外围环境要阴冷潮湿得许多,同时为了防止荤腥刺鼻,吸引虫类,又设有各类香气馥郁的草药。
劫龙印被彻底封锁在脚下石道所包裹的琉璃盒里,盒面嵌满铜片,铜片表皮上附有一层极其稀薄的上等鎏金,状为七孔,道道皆为致命机关,看得出来,这白乌族人是下足了功夫,要以此惩戒下一个不知死活的盗印贼人。
而解锁钥匙不是别的,只是三枚同孔大小的细长冰锥,从枕弯下腰身,将那三枚冰锥隔孔钉入,对称成形,随后探手摁动盒尾旋钮,轻轻一抽,盒盖应声而开,冲天的腥腻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即便周围清新的草药味道有意覆盖,也无法掩饰活人皮肉生生剥离身体让人心生胆寒的强烈抵触感。
“这都什么味儿啊……”薛岚因有些难忍地干呕道,“莫不是放馊了吧?”
从枕攥紧丝帕细细缠绕在手心手背,随后战战兢兢地曲起指节,将那整张人皮捧了出来,躬身呈递至晏欺面前,道:“晏先生,请过目。”
人之皮肉,本性易腐,遂终日浸在地底掘深的琉璃盒里,还特意灌注了新鲜猪血用以养护。血量不多不少,尽数占据靠肉一层,而其染有丝状纹路的外层表皮则被迫吸收承受,得以逐渐修复至殷红鲜嫩,仿若刚从活人周身贴骨裁下一般。
晏欺拈了一根三寸余长的银针抵在指缝之间,以袖拂面,探腕下去,细腻针尖紧贴着人皮表面划开一条白线,却并未刻意损毁,只将那粘满猪血甚为腥腻的一层薄皮挑开了些许,沿途轻轻敲击一路,最终停在尾端,有些犹豫地顿了一顿。
从枕见状拧了眉头,亦亲自拈针上前,随着血污散开的模糊白痕上下探寻一阵,疑道:“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以往劫龙印现世之时,从未被活生生剥离过人体,它作为一张人皮被封存起来,还是头一遭呢……”
晏欺冷道:“何止是头一遭?它被剥下来一次,还被元惊盏那不知恶心混账东西穿在了身上。”言罢,极尽嫌恶地将那染血的银针挥手一扔,轻轻巧巧落入盛满地下冷泉的瓷碗里,水面应声而晃,重重叠叠荡漾开来,很快自碗底浮上一层细密如砂的红褐色。众人不约而同地凝了眼眸,缓缓朝下投去了疑虑的目光,半晌静默,却俱不知是何物,还是从枕微眯了眼睛,从容伸出食指蘸入水中,稍稍沾了点边儿,置于鼻下嗅了一嗅。
“……味很冲。”五官迅速拧作一团,从枕好似生吞一筐铁锈般的,面上扭曲反感正是一览无余,“倒不像是血的味道,很恶心便是了。”
大老远便能吸见味儿了,薛岚因的鼻子倒难得比狗还灵,一时硬着头皮凑上去闻了两下,立马反应过来,脱口向晏欺道:“师父,那日任岁迁临消失前吐出来的一大堆东西,不就是这么臭的?”
云遮欢在后听得笑了,只道:“不得了,就你还记得这个?”
晏欺听罢,却是无声皱了眉头。片刻,转望向琉璃盒里静静躺着的那张人皮,盒底粘稠的猪血还是晨时刚替换过的,腥气刺鼻,直叫人喉间泛酸。
“人皮拿回来,就一直用血供着?”他问,“没碰过什么别的东西?”
云遮欢适才受了他的气,声音尤是冷淡道:“当然只能用血养着,南域到北域这么远……哎,喂!你这是干什么!”
话刚说至一半,她倏然瞪大一双眼睛,但见晏欺陡聚真气凝于指节最顶端处,几乎抢在她惊呼着赶去阻截的前一瞬,攒实了力气,一指往那浸满血水的琉璃盒中垂直探了下去——
“师父!”薛岚因不明所以,有些仓皇地上前按住晏欺肩膀,偏在下一刻,结了霜的气流无孔不入钻进那块半死不活的猩红皮肉当中,顷刻穿透了指下每一寸浸软泡烂的表层细纹,硬是将那大片浓腥内沉浮隐藏的红褐色异物狠狠催出来大半,随后猛地盖掌收指,堪堪往回一撤!
及至晏欺再度将那触过人皮的手掌缓缓自众人眼前摊开,真气流转下的强大力量驱使某些附着在人皮深处的砂状颗粒不受控制地黏在了晏欺五指缝隙之间,呈红褐色,与方才银针浸水所浮之物一般无二。
从枕神色沉冷,双手捧过盛水的瓷碗置于手心,对晏欺道:“晏先生,不妨融水一试?”
晏欺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掌,彻底展开所依附在指间大片的红褐色颗粒,道:“……对准了泼。”
薛岚因在一边瞅着不是滋味。晏欺素来喜洁,这一下是人皮猪血,一下又抓了一手粘腻的不明物体,连带一向白净的袖间都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水,估摸着一会儿回去得被他摁水里搓洗个不下百遍。
“要不……我来吧。”薛岚因心念一动,将那瓷碗一把捞过来,特别讨好地握过晏欺手腕,笑盈盈道,“倒水洗手而已,徒弟可以代劳。”
晏欺漠然瞥了他一眼,偏又将手腕往外一旋,不容置喙地拒绝他道:“……倒水洗手而已,我自己来。”
说罢,亦不顾薛岚因反对,劈手朝前一扫,不由分说便夺过瓷碗飞速往下一扣,冰冷彻骨的地底寒泉登时顺着臂膀一条下来淋了个通透——
第63章 师父,受威胁
“师父, 你……”
半句话还未能出口, 忽见那满手红褐色异物骤然发出战栗,晏欺下意识挥袖将薛岚因匆匆隔至身后,却不想那砂状颗粒瞬间改头换面, 深泉冲刷下皮肉般的红褐色尽数褪为接连成串的浓黑, 随后汲水而生,像是一口毫无知觉的无底洞一般,应着吞噬残余的水渍徒然发涨发大,最后, 狭小空间所迫,被生生逼至走投无路,竟是“嘭”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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