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这是……对着哪位如此羞怯呢?
薛岚因略有狐疑地眯起眼睛,末梢余光寸寸扫过晏欺飘然离去的方向——片刻静默之后,好像忽然间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云翘姑娘。”他扬声唤她。
第一回 ,她正尽心尽力出着神,压根没能听见。
“哎!云翘姑娘,你在看什么?”
第二回 ,音量赫然加重几分,一声惊问再次于耳畔响彻。云翘方如梦初醒,陡地一下睁大双眼,全然不知所措地转头向薛岚因道:“嗳,薛、薛公子,什么事啊?”
薛岚因只作毫不知情,故意道:“瞧你这么入迷,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翘腼腆笑道,“只是羡慕……你们师徒之间,关系还能如此要好——这就是传说中的亦师亦友罢?”
当然要好,这每天同吃同喝同睡的,能不好吗?
薛岚因轻哼了一声,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不在,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嗯?他什么也没说。”云翘仔细思忖一阵,忽又不知想起什么了,面上无端漾了几分清甜的笑意,“不过……我真觉得,薛公子的师父,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呢……”
是很好看。
薛岚因侧目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温柔也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几乎不带半点虚假。
可是,他宁愿晏欺能够再狠毒一点。最好,是将所有凶恶丑陋的一面尽数写在脸上——这样一来,独有的那份温柔,就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徒弟。在师父身边待得久了,会愈渐变得有些贪得无厌,开始晏欺的确是将所有的美好都留下予他一人,到后来他吃得馋了,便试图主动索取一些专属自己的东西。
薛岚因半垂着脑袋,目光有些泛空。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眼前猝然上下明晃晃地,莫名多出一件物什,他勉力抬头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圆润瓷盒。
——云翘红着半张脸,将它端端正正托在手心里,颤巍巍地递至他面前,小声恳求道:“薛公子,遮欢姐姐说你脾性一向最好,也总是乐于助人。我、我想了很久,你和你师父关系既然那样亲密,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薛岚因垂眼盯着那只瓷盒,不由有些失笑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我们北域白乌族特制的软玉脂膏,内服外用,皆不会出任何问题。”云翘曲指将盒盖轻轻揭开一条细缝,温和清苦的草药香味登时幽幽沁入鼻腔,“今日给晏公子解披风的时候,我便瞧见他手上蹭了些皮,想必是皮肤太细嫩了些,不大习惯北域干燥的环境,所以……思前想后,我就准备送他这个,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姑娘悄悄抿了唇,用一双充满期许和盼望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却尴尬又失神地将那瓷盒捏在手里,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看吧,薛岚因,叫你平日里最爱怜香惜玉,眼下这些温香软玉,偏偏钻过来,要挖透你的墙角——
你是怜还是不怜?惜还是不惜?
薛岚因头疼欲裂地看了看那只瓷盒,又看了看面前眨着双眼一言不发的姑娘,似乎非常想开口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想不开,非得盯上他的师父?
只是所有的患得患失与左右为难,此时此刻,都一排一列地整齐堆放在薛岚因杂草丛生的一颗头顶,最后——皆只化为他轻飘飘的一小句话。
“知……知道了。”薛岚因喃喃说道,“我一定帮你转交给他。”
大概……
他在脑海中万般违心地想道,大概是一定吧。
第65章 赌注
“老朽早年时期, 便曾听闻尊师秦老先生以一己之力成功破印, 如今虽无缘面见本尊,但能有幸与晏家公子相邀一叙,也算是我白乌族不可多得的福分。”
北域避风特有的砖石屋内, 长帘层层叠叠, 烛台陈列摆放,晕黄的烛光横过一排整齐堆放在墙面围成的四角之间,顷刻将房顶照得微弱发亮。
十余来人绕圈而坐,多半是白乌族中上了年纪且有资历的老人。风烛残年的衰颓光景, 约莫再吃一顿风沙,便得通通倒下,但又不知为何, 他们始终顽固如一地坐在这里,高龄带来的危机感并不能造成任何形式的退缩——于这群为族而活的人们而言,白乌族的生死存亡,才是他们最后的坚守。
云老族长不是他们中最老的, 但是看起来也差不太多。横竖也不过五十岁上下, 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另一半竟还是有些秃的, 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怜。长年累月的奔波游说,来自四面八方的条条款款堆聚如山,硬逼他活得像是一个和平使者,近十余年来,都在致力用生命维护这片领土的安危。
可能再过十几年的时间, 眼下这围坐一圈的老头儿老阿婆接二连三地去了,原有的位置便会被陆从枕云遮欢这一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逐一替代。
不过依现在这个个老当益壮的强劲气势粗略看来,好像……还言之过早。
——晏欺就这么定身站在人群正中央,一头长发虽是染得霜白,然五官清秀尚如画中仙,倒平白使得一屋子容色衰驰的年迈老人心生些许艳羡。
“今日晨时就听得遮欢那边吵吵嚷嚷地传了消息,说是来了两位能破印的中原人。”牙口不好的长老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然其欣喜之态已然溢于言表,“劫龙印存在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全族上下却无一人能够破解。我们倒是万万没料到,还有机会见到秦老先生的徒弟——如若此番劫龙印能在族中彻底揭开谜底,于所有族人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无愧于先祖。”
破印?
这群心急如焚的老东西,怕是过于高看他的能力了。
晏欺这回特地跑一趟北域,还真没打算将劫龙印整出朵花儿来。他要有这个能耐,早把聆台一剑派给一锅荡平了,还犯得着里外四处跑断腿么?
——说是可以破印,那也是陆从枕编出来堵众人口舌的权宜之计,至于事后该如何收场,还得看他们那位捧在手心都怕融化的云小族长。
不过这话想归想得,却是不可说得。晏欺只管在旁听着,也不多话,毕竟一群老人家叙起事来,那也是婆妈到了一种外人融不进去的程度。
先是有人说:“劫龙印百年不解,解反成谜,而今如若执着于强行逆解,恐会化为凶兆。”
后又有人说:“劫龙印乃出自我族,每每扔去给外人瓜分觊觎了,可不闹成了笑话?”
“可是事实上,族中的确没有此等人才,能力超群,又可轻松破印的……就算是族长,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人多嘴杂,意见更是大相径庭。哗然议论起伏不定之间,忽闻云老族长仰头一声喝令,左右侍者立刻会意躬身,悠悠捧上铜壶为晏欺斟满一杯烈酒。
众人纷纷回头,便见云老族长倚身靠往身后半人高的竹藤椅里,微扬起下颌,直直盯视晏欺道:“要我说啊……当年秦老先生可以做到的事情,我相信他的徒弟,也一定能够做到。”
那可不一定。
晏欺低头瞥了一眼杯中飘香四溢的白酒,抿了一小口,只觉索然无味,刺骨腥辣一路呛至鼻腔,当真烈得打紧。
“家师早年破解劫龙印,用的方式无异于自裁。”晏欺似笑非笑道,“破印的同时,也一并将它销毁——这谜底他确实是知道了,眼下三魂七魄俱已不全,人魂难再成形一次,记忆更是支离破碎,又何谈解谜一说呢?”
云老族长凝神看他:“……你不敢一试?”
“老族长说笑了,晚辈这般愚钝,哪来胆量如此一试?”晏欺平平淡淡道,“破印的方法可以有千种万种,但之前那种……必定致使自损三千,再严重些,难保不会得不偿失。”
况且,以他现在漏斗一般大量流失不断的修为,拿来镇镇场子是没什么问题,但真要叫他前去为劫龙印奋力一搏,怕是没一会儿便得让人知道,往日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晏姓魔头,如今就是只没了爪牙的纸老虎。
云老族长闻言只是微笑,半晌,也不知是否洞察到晏欺强势表皮下刻意掩盖的某种复杂情绪,他抬手将桌边瓷杯轻轻往下一叩,似轻描淡写地,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词:
“遣魂咒……”
晏欺攥握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僵。
“看来我没猜错——你年纪尚轻,却已沦至容色憔悴,满头白发……显然是修为枯竭,内息濒危的前兆。”云老族长捧起酒壶上下晃了一晃,意味深长道,“你命不久矣,何故不利用这点所剩无几的时光,尝试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听闻至此,皆不由面面相觑。眼前的男子发丝如雪,目光出尘,倘若说他是哪位存世千年误入凡俗的仙人,都不会有人不信——但要说他如今年纪尚轻,风华正茂,还真没人胆敢胡乱猜测,这样一个“轻”,究竟是有多轻。
“老族长慧眼独具,晚辈甘拜下风。”一杯烈酒仰头饮尽,晏欺神色如初,犹自镇定道,“只是……遣魂咒并非催命咒,晚辈再怎般无能,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丢弃这条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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