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劫龙一印秘密现世于北域白乌族一带,但因各方势力对其虎视眈眈,白乌族最终的选择,是将劫龙印彻底公开于众人眼前,任由有能力破印者依次前来公平竞争。但,所谓‘公平’二字本身便不公平,人人都想将劫龙印据为己有,过度的坦白与争抢,反而致使江湖上迅速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彼时夏光微渺惨淡,各自撕裂了溅落在长行居内外每一处高昂头颅的廊柱之间,像是刀锋疾走后留下的腥冷血光。
“首先破了规矩试图以邪术取胜的,便是他西北诛风门中人。以其左护法闻翩鸿为首的一众居心叵测之徒,擅自催使禁术抓捕了两名隐居在外的活剑族人,试图借活血来唤醒与之紧密关联的劫龙印。但中途计划败露,闻翩鸿个人失手使其中一人逃之夭夭,至今未能寻其行踪,闻翩鸿本人也因此获罪,遭门中众人追杀至死——而那另一名活剑族人,则被莫复丘和我师父联手救出,安置于洗心谷底。”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自其冗长无趣的叙述中惊醒,直到此时,方才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另一名活剑族人,正是他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将欲听易上闲把接下来的事情一并阐释完毕。但这吊半口气的糟老头子每每说至一半,便偏要停下来,这一回,面上还犹自带了几分复杂矛盾的傲然与悲怆:
“劫龙印一朝出世,天下大乱久而难平。师父心怀慈悲侠义,不忍看世人就此厮杀搏斗,便倾尽修为将劫龙印毒素导入自身体内,以一己之力受尽其反噬之苦,后将魂魄悉数注入丰埃素剑中,拔剑自裁而死——劫龙印因此得解,亦在同时毁于丰埃素剑下,再无踪迹可觅。此破印之法残忍至极,非常人得以忍受,故百年以来,尚仅他一人成功解毒,平息纷争,但如今……他也因此身形俱损,只幸存一缕残魂于镇剑台中,半年方可成形一次……”
“慢、慢着。”薛岚因神色僵硬,良久,那颗早已停止不转的脑袋,方才模模糊糊忆及一些久远而又淡薄的讯息来,“你方才说,上一次现世的劫龙印,是师祖……拿命去解的?”
易上闲道:“怎么?”
薛岚因道:“敢问师祖……尊姓大名?”
易上闲笑了一声,似是苦涩,又似是自豪道:“秦氏丰埃剑传人,单名一字还。”
“秦……还?”
薛岚因瞳孔一缩,似大为惊讶。
早在数月前与那两个白乌族人初遇那一回,他们便屡次提到过秦还这个名字。当时只知此人与晏欺关系匪浅,而晏欺又一直强调秦还是“已故之人”,所以薛岚因压根没想到那个点上。
如今再一看来,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话中处处有玄机,稍一不留神,便能被随便糊弄过去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正说话间,二人已步行至镇剑台外,易上闲立即止笑不语,俯首作恭谨状,薛岚因亦不好再缠他闲谈,转而抿唇上前,静立于数尺台阶之下。
此时正午刚过,天光如刺,直将屋外一方莲池照得翠携柔情,碧波无限。远见水边烟雾缭绕间,正端端坐有一人,一头银白发丝蜿蜒及地,背影浅淡近乎无形,手里捏了一根儿十来尺的竹质钓竿,眯了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守在池边钓鱼,还是等着鱼来钓他。
易上闲上前一步,拱手道:“师父。”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记不来事情便罢了,耳朵也背。易上闲在他背后又叫唤了好几声,嗓子都快闷干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家才颤巍巍地将钓竿放下,转望向易上闲道:“……玉儿来啦?”
易上闲眼睛一黯,道:“他不在,师父。”
薛岚因在旁听得疑惑,心里直道,玉儿又是谁?想了半天,才记起前日在那镇剑台里,正是他那一声“或玉”,将眼前这位“秦还”老人家自木剑堆里唤了出来。
玉儿?好名字啊!
薛岚因正耐不住轻笑出声,忽又听得易上闲继续道:“或玉他没来,但……徒弟且将薛岚因带过来了。”声音停了片刻,方接着补充道,“岚因您还记得么?您老人家前段时间总挂念的,还记得吗?”
秦还明显一怔,随后便闭目开始沉思。好在他虽一把年纪,终没将不该忘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许久过去,缓缓自袖中探出手来,对薛岚因道:“……岚因?岚因是好啊……岚因,甚好啊,好啊……”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啊”,但到头来,薛岚因也没看出来到底是哪里好。他把手伸过去,回握住秦还的。秦还的手很冷,薛岚因试了很多次,都没能触及那抹烟雾一样的魂形,遂只能虚虚抓扣着,一边对着秦还点头问候道:“师祖。”
秦还淡淡抬首,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易上闲一眼,易上闲立马会意,稍一躬身施礼,便后撤离得远了一些,转默然守在镇剑台外,并不近身前去打扰。
薛岚因远远望了易上闲一眼,继而安分守己地蹲了回去,挨在秦还身侧,老老实实地又唤一声道:“师、师祖。”
哪知这老人家闭了两回眼睛,又开始泛迷糊了。他愣了一阵,瞧着薛岚因在了,便神志不清地念叨道:“玉儿来啦?”
——没看出来,晏欺他这样一个走了歪路的叛逆徒弟,倒还颇得秦还惦记?
薛岚因苦笑两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埋头想了一会儿,忽又灵机一动,贴上去,照常没脸没皮地套他话道:“师祖,徒孙我斗胆问上一句……玉儿,是谁?”
秦还侧目看他。花白的碎发顺着额头垂落下来,淌在水里,细长的一缕,挂在莲池内折了半的叶茎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断藕留下的残丝。
“玉儿,是我的好徒弟啊。”
他轻声说道。
“……或玉。”薛岚因勾了唇角,温柔的眉心却逐渐拧成一团,“画图岁久或湮灭,重器千秋难败毁……师祖,是这样么?”
磊落光明其人如玉,慈祥岂弟与物皆春。
——恰似晏欺此人,惊才风逸,刻骨柔情。
秦还没说话。不知又是愣住了,还是忘词儿了,好半天,自喉间隐约发出一串笑声,绵长又清苦。
不像在笑,反像是在呜咽。
“似玉非玉,或为玉之人,可欺也,不可罔也。”秦还幽幽说道,“故当年他初时拜入我门下,我予他一名为欺字。原是想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而今看来,他不愿见我,倒是又将自己绕进去了,欺己负己,终成遗憾呐……”
第42章 徒弟,被胖揍一顿
薛岚因默默望着他, 这会子反是忽然觉得, 这老爷子,也不是真如人所见的那般糊涂。
忘了归忘了,脑子却有一半是醒的, 旁人瞧不见的东西, 他倒看得很是通透。
薛岚因闲时总共没读多少书,真要深究起人名来,还是颇要废上一番力气。加之他对晏欺的过往一无所知,晏欺有何苦楚也不曾轻易出口, 久而久之,他亦识趣没再反复追问。
“师父心里装着许多事情,这我倒是一直知道, 不过……”薛岚因想了想,又道,“师祖所说的‘心结’是什么?你师徒二人既是互相挂念,他又缘何不肯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玄乎, 圈着晏欺的名字打了个弯, 最后兜兜转转地绕回了原地,不知道的东西, 终究还是不知道。
秦还一双朦胧的眼睛睁了一半,瞳底水光氤氲,映满一池白莲碧叶。他抬手,颤抖的指节微微贴近了薛岚因左胸口处,上下点了点, 语速缓慢地说道:“心在此处。”
薛岚因应和道:“是……是啊。”
秦还犹是道:“心结,亦在此处。”
——这不是废话么?
薛岚因翻着白眼想道。
半晌,见那老人轻轻将钓竿放下,转而佝偻着腰,将身子朝莲池深处探了几分。薛岚因不知他要做什么,伸手将欲扶他肩膀,后想起这半缕魂形是触摸不到的,便又讪讪将手缩了回去。
“心结未开之前,他必然不会前来见我。”秦还弯着老腰,在池塘里忙活了半天,最后仅是摘下了两只嫩生生的大莲蓬,递予薛岚因手中,笑道,“这样,你回去且先问他一问,待套出话来了,明日午时,我便在此处,将你想知道的东西,都说与你听。”
“……”
薛岚因默默接过两只莲蓬,捂在怀里,像是横抱了两块没顶的巨石。
合着来,他累死累活地跑这么一趟,就是听秦还将晏欺的名字念诗一样彻头彻尾地读了一遍。
那薛岚因呢?劫龙印呢?还有洗心谷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呢?
“师祖。”薛岚因硬着头皮,眼角抽搐道,“咱能别卖关子,一次把话说完么?”
秦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面朝不远处的易上闲抛了个眼色,一面慢悠悠地道:“年轻人,一心急于求成,别到最后,干脆将心给丢了。”
话方说完,还不等薛岚因再开口驳回什么,易上闲已是有所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扬手运功前来,发动内力直接牵制其胳膊,堪堪往回猛一拉扯,但见半空一抹人形瞬间化为一道悠长弧线,随后狠狠朝地坠了下去,轰然砸出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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