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木然端坐于成片的书卷中央,腰背挺直不屈,虽经由易上闲这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周身森然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什么好看的?丰埃素剑三尺剑魂尚未散尽,他老人家形体虽亡,但神魂永生不死,我过去又能有什么用?白让他笑话我这副模样,未老先衰么?”
易上闲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眼底却是涩的,像灌满了沙子:“你当初执意修习禁术,叛离师门,师父让我引你回头,你却转眼屠了聆台一剑派整门。世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眼下弄成这副德行,多半是自己一手作的,怨不得旁人。”
说罢,捧过一沓刻满咒文的硬竹简顺手往里递过,晏欺没接,只懒洋洋地抬了眼皮,刻薄笑道:“我怨过旁人了吗?”
“你……”易上闲蹙眉指着他,良久,方将竹简重重往地上一扣,道,“冥顽不灵!”
晏欺冷道:“你杀了我罢。”
薛岚因闻言至此,脸都白了大半,忙是惊声唤道:“师父!”
“薛小矛,你闭嘴。”晏欺扶稳墙根站起身来,体态尤是虚弱,目光却似刀锋凌然逼向易上闲道,“如何?易上闲,直接拿我的尸首与聆台一剑派那帮正派人士一并赔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易上闲沉眸盯着晏欺,面色始终阴晴不定。薛岚因怀疑他下一刻便会拔刀出鞘,干脆利落地上来抹了晏欺脖子。
但到底他没有这么做。
他反将幽冷深邃的目光转投向了一旁的薛岚因,缓缓开口道:“你,过来。”
薛岚因愕然道:“谁?我……”
晏欺瞳孔一缩,还未能出言阻拦半句,易上闲已然扬手运功,猛一施力将薛岚因自结界中强行扯出,晏欺劈手欲截,却在与结界边缘相互触碰的一刹那间狠弹回去,半边肩臂瞬间冻至麻木脱力。薛岚因心急如焚,扭头便要去扶,半途偏又被易上闲捏住后颈朝外一拉,猝然喝道:“给我安生一些!”
晏欺“嘶”了一声,一时也顾不得结界约束,直尽力伏在界限外围,皱眉凝声道:“易上闲,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牵扯他做什么?”
易上闲不以为然道:“我可有伤及他半根头发?”
晏欺神色一滞:“你……”
易上闲继续道:“人,是我从聆台一剑派那帮人手里带回来的。你我早前既立下誓约,你亲自引着这邪物一并归隐避世,从此不再过问外界纷争,我自然不会干涉其中——但,你若是违约踏出竹林半步,我亦有我自己的主张,该是如何,便也由不得你来过问!”
“易上闲,你……”晏欺厉声斥道,“眼下距离劫龙印现世已去数月,江湖中尚无一人能解,这时你若无故泄露薛岚因的行踪,必会催使众心大乱,蜂拥前来夺取活剑血脉!”
易上闲听罢,仅是回头轻蔑道:“你激动什么?我有说过我要拿他怎么样么?”
晏欺道:“那你要带他去哪里……?”
“……岚因,是个好名字。”蓦然将他打断,易上闲侧目睨向薛岚因,忽又没由来地转变话头道,“你知道这是谁给你起的么?”
薛岚因起先是一怔,随后剑拔弩张的表情收敛起来,渐由疑问转为了微妙的惊讶。
“岚因”二字,他记得师父曾说过,是师祖嫌他本名“薛小矛”太土太膈应,才改出来的新名字。至于以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是记不太得了,幼时印象尚还清晰的记忆世界里,唯独只剩下了晏欺一人,什么师祖,什么肚兜上刻的名字,以及他这所谓路边捡来的邋遢身份,都是凭借晏欺一张嘴说出来的,真假与否,他压根没去探究。
他本暂无心思再去过问这些疏漏过大的一系列问题,周围错综复杂的事情堆积太多,已使他压抑得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如今,偶然听人提及名字相关的讯息,倒还是忍不住想要仔细去探听一番。
薛岚因,薛尔矜,还有个土得掉渣的薛小矛。晏欺不曾同他详说的隐情,每瞒过一层,就在他心头生出一株倒刺,两人俱不好受,可晏欺偏偏就不肯说出口。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凝神望向易上闲,停了一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将目光转向了晏欺。
晏欺却面无表情,木然退后几步,又坐了回案几旁边,不再加以任何阻拦,亦不再有任何反抗挣扎。
他动了动嘴唇,良久,方淡薄出言道:
“随你。”
第41章 师父还是或玉
东南长行居, 外绕祸水河畔碧光连天, 内隔白墙轻纱森蓝如洗。
薛岚因心怀忐忑地跟在易上闲身后走了一路,但见他所居之地冷清无人,独院落甚多, 大半是用以藏书藏剑, 而所经路途上山石环绕,偶设有一两处池塘,亦是别有一番光景。
易上闲走得四平八稳,衣袂翩飞, 而薛岚因却是在后跟得磕磕绊绊,三步一个回头,时不时要往晏欺所处的方向偷瞥一眼。
半晌, 易上闲忽然停了下来,转对薛岚因道:“你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薛岚因神色迟疑道:“我……”
易上闲不等他说完,紧接着又道:“我引你去见师祖,你却在这里犹犹豫豫的, 像个什么样子?”
薛岚因顿了一下, 亦止住脚步,慢吞吞道:“师父还让你困在结界里, 我就这么出来了,他……”
“你慌什么?”易上闲满眼鄙夷道,“那废物又跑不到哪里去。”
“啧,我不是那个意思。”薛岚因拧眉道,“你既没想过要取他性命, 何故不肯放他一回自由?”
“嚯?”易上闲讶道,“那不若这样,你一人留下来,我放他出去,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原是拿来嘲讽说笑的,不料薛岚因却答应得痛快:“行啊。”
易上闲回头看他。
天外大片泛滥的光束笼罩下来,将年轻人英挺俊俏的眉眼刻画得支离破碎,匆匆割裂了又重合于一处,倒像是一场碎了又圆的梦。
末了,易上闲只是冷笑一声,摆手作罢道:“算了,你肯留,他未必肯走。”
——他这一颗心都实实稳稳系在你身上,纵然前方刀山火海,荆棘满路,只要是为了你一人,他也能挺直腰背走下去。
薛岚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易上闲摇头止住了。
“你是叫薛岚因?”易上闲道。
薛岚因想了一阵,不太确定道:“……是。”
“你可知我缘何要明知故问?”
“不知。”
易上闲眯了眼睛,仰头望那云间一星半点稀薄日光,忽又不晓得怎的,徒自念出一句诗来: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薛岚因不知其意,遂疑惑道:“……什么?”
“师父当年外出往北游历,捎回一枚极为珍贵的上品瓷器,曾一度赞扬它‘似玉非玉,浑然天成’,“风姿秀逸,绝世无双”——方才那句短诗,便是用来形容瓷器本身的。”易上闲道,“只可惜,运输路途上出了趟岔子,让那混账赶马人给碰碎了大半。从此,便成了美中不足,尚有缺憾。”
薛岚因不解道:“那又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易上闲话正说至一半,却又不再作任何解答了。沉默一阵,只道:“十六年前,洗心谷底大乱一场,你因此牵连至丧命,后有幸捡回半条魂魄,过往记忆却所剩无几。晏欺带你出谷那阵,恰是与聆台一剑派一战过后不久,他满身伤痕,遭各方人士追杀,身边还拖了个半死不活的你——后来,是师父亲自前去助他脱险,一连救下你二人性命,我才与他立下誓约,要求他此后不可再涉足外界半步。”
十六年前……
所有人都如是一说,薛岚因在恍惚间,还真觉得自己活了不止十六年。
说来也是,以往的记忆像是一张网,什么重要,它偏就漏掉什么。薛岚因垂头凝向自己的双手,后又一路不断往下,盯向地上一双脚尖。
年轻人的面庞清秀而又无痕,无论是十六也好,二十六也罢,随口说出来的数字,反正他也不记得,倒是这般含糊过去了,他亦没去怎么深究。
“你们人人一句十六年,说到底,师父屠杀聆台一剑派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是怎么死无全尸的?”
薛岚因原当易上闲是个清醒的明白人,哪料他兀自讽笑一声,反是斜睨薛岚因道:“发生了什么,我哪知道?问你师父去。”
“你……”薛岚因悻悻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易上闲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那废物收拾烂摊子的——师父他老人家一生好不容易积那么点德行,叫那废物三两下给败坏个干净,你倒是有脸来问我他干了什么?”
薛岚因吸了吸鼻子,只觉晏欺在他嘴里被贬得一文不值。片刻过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直视易上闲道:“我师父的事情你不知道,但和师祖有关的那些……你总该了解一点吧?”
易上闲挑眉道:“怎么,晏欺真拿你当徒弟吗?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
“……”薛岚因无言以对。
但见易上闲闭了闭眼睛,声音中即刻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崇敬与肃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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