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一半, 薛岚因横来一拳正朝他鼻梁深处狠砸了下去, 力道不大,却是卯足了劲直接抡的, 中途反被易上闲一眼看穿抓住了手腕,顺势朝后一拧,抓娃娃似的一并带了起来,吊在半空中摇摇欲坠道:“区区拳脚功夫,一无是处!”
——这死老头子, 除了会张口训人,还能干点什么好事儿?
薛岚因正纳闷间,忽觉腰间隐有寒意渗透而出,低头一看,但见那原是安静无声的涯泠剑通体泛白,似有复苏迹象,显然是晏欺曾在附近某处短暂停留。然而还不等他有半分机会朝四方打探,易上闲已抢先一步伸手前来,劈掌将涯泠剑夺过握回指间,怒不可遏道:“这凶剑沾了成千上百条人命,岂是你一介邪物能轻易掌控的?”
薛岚因面色大变,猝然叫骂道:“操,你这糟老头子……”紧接着扬手便要去抢,易上闲到底是不留情面,一手攥过涯泠剑柄朝后一扳,另一手则并拢为指,聚真气与薛岚因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挥相抵相克,如此虚过几招之后,自然是薛岚因手脚不灵,渐处下风,方要收手回去转攻为守,却又陡遭易上闲旋来一掌劈头拂过,正中其肩臂一周要穴,而雪光流溢的涯泠剑被他单手扣稳于掌心,朝下一挥,冰冷剑尖直抵上薛岚因眉梢,生死之距,不过咫尺半寸。
易上闲之苍劲剑法久练多年,遇柔则强,遇强则刚,正如他磐石一般坚固的内心思想,纵是执着数载,亦不曾有半点改变。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之间,薛岚因自易上闲眼底无意捕捉到一丝近乎决然透底的杀意。他开始渐渐明白,今日易上闲站在这里,将剑尖高举对上他的头颅,是真真切切地想要直接了断他的生命。
原因是什么,尚还不能得知,但从那双眼睛里所挖掘出来的,却绝不是单单“仇恨”二字,有更深层次的复杂情感,若真要用人的情感去直观形容的话,它应该更适合被唤作——
“畏惧。”
是了,易上闲想要杀他。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动手,而是缓缓将涯泠剑收回鞘中,“锵”的一声脆响。
薛岚因微微抬眸,方欲开口说些什么,但见小路旁有人影行色匆匆,拱手上前来报道:“易先生,您有客人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眼下可要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易上闲转身将涯泠剑拢入腰间,神色稍缓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一趟。”说完顿了一顿,又斜眼瞥过薛岚因道:“你们将这邪物带往镇剑台,务必看守严实,不得有误!”
那人俯首低头,毕恭毕敬道:“是。”
薛岚因被困在长行居院后森冷偏僻的镇剑台里,已过了足有大半个下午。彼时天近昏黑,云雾消散,晚阳如炽,周遭虽空无一人把守,然四面皆为结界,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且触之徒生寒意。
所谓镇剑台,于薛岚因看来,也只不过是个用来收藏武器的暗室。长行居中院落大多依山傍水,此屋尤不例外,四面雕窗,镂空而设,随便一眼望去,皆可见室外水天相连,无穷光景。
薛岚因虽初入异地,水陆不识,但毕竟来时见过图纸,也不至于彻底失了方向。人常道北有独霜江,南有祸水河,若他没猜错的话,长行居外绵延不绝的大片水流,多半是从属祸水河的一处分支,至于究竟通往何处,还另需一番考究。
而镇剑台外间临水画意,内则陈设周正,桌椅整齐,入口处竖一块匾额,题有“苍翠”二字,亦不知是有何深意。薛岚因心烦意乱,自不愿去多想,及至上蹿下跳,又易触及结界伤寒入骨,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内,左右踱步,心急如焚。
暗室内外总共没摆多少东西,薛岚因溜不出去,便在里头胡乱倒腾,但见易上闲那糟老头子是喜好练剑的,墙上悬了几柄长短相近的细剑,均为铁质,看起来有些年头,刃边都有些泛卷。薛岚因一肚子坏水正愁没处使,见左右无人,索性咬了牙上去要拔,哪知那铁剑是当真“老”了,手刚往上一放,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愣是将他吓得全身一震,赶忙缩回手去,没事儿人似的转头离开,继续赶着往里室走。
此屋面积不大,加之结界压制,使得薛岚因的活动范围格外狭窄。门后为厅,厅后相对各为一室,左室堆放各式书画,顶上却悬有数柄短剑,依次按长度排列,一路下来井井有条;右室则专放木剑,长短粗细,各式不一,薛岚因手贱上去摸了两把,又握在掌心里上下挥过一番,只觉轻如玩具一般,力道不足伤人。
易上闲一生爱剑成痴,却并未收过任何弟子。薛岚因正猜想他是孤僻成性,遂难有心腹之交,然而微一转头,见右室拐角的墙根里端支有一扇水墨屏风,绘的紫竹,枝叶细软稀疏,隐有泛黄色泽——于是不由分说,上手便要去扒,半途忽觉小臂一软,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慌忙回过头去,却并未见着半点人影。
薛岚因心中古怪,但嘴上没说,仍是固执要去触碰那扇屏风,然而手刚没抬起多少,又是虚虚垂了下来,似由人刻意阻拦一般,死活不肯让他上前半步。
这下要说屋里没别人,他是断然不大相信的。故而轻轻咳了几声,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易老前辈?”
没人搭理。
他又道:“总该不会是师父吧……师、师父?”
还是没人搭理。
薛岚因拧眉思忖一番,终是再次鼓起勇气,挑战底线道:“或……玉”
果不其然,这名字真是灵性得很。他半个“玉”字还没能说完,忽见眼前寒光乍然一现,自室内一众高矮木剑中迅速流溢出数十股丝状真气,凝聚一处,几经周折化为人形,却是零零散散的,好似随时都会碎为一缕烟尘。
薛岚因未曾遇过这般状况,一时只觉大为惊讶,然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直至抬起眼来,正见得面前此人逐渐成形,满头银丝拖曳及地,素淡长衫如水流淌,昼光之下面容模糊不清,隐约能见其眉刻霜雪,倒像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
不过,也不一定……
晏欺不也是容色姣好,却生得一头白发苍苍么?
薛岚因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很显然,他的“以为”出了偏差。
那人哆哆嗦嗦地回过身来,看样子,是真的老了,连路也走得不稳,仿佛随意一动便要趔趄摔倒在地。薛岚因于心不忍,伸手过去要扶,然而折腾半天,终只摸得一团轻软气流,那人尤是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佝偻着腰,似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耗去他大半条性命。
薛岚因这一路走来,什么样的古怪事情没见识过?连元惊盏那般金蝉脱壳杀人夺皮的怪物他都忍受得了,眼前区区一团气流又算得了什么?
因而他随手抓过一柄木剑,佯装正经,拉开架势正对着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料那人面色一沉,动了动嘴唇,竟奇迹般地开始说起话来——但,老人家毕竟还是老人家,牙都掉得一颗不剩,吐词不清也便罢了,还含含糊糊的,嘴里像是端着一口水。薛岚因费了好大的劲,方才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在说什么:
“你……你又是什么人?哪、哪里来的?”
薛岚因自然不会向他自报家门,兀自将眼睛转了两下,便开始尽情扯谎道:“我啊……是长行居的客人,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讨两口茶……”
“胡说八道。”话未说完,那位老人家已是半信半疑道,“喝茶的客人,跑到镇剑台来做什么?”
薛岚因让他说得一僵,好半天,方决定死马当活马医,理不直但气壮地反问他道:“那你又来镇剑台做什么的?”
“我是来……”
——老人顿了一顿,突然就没声儿了。
许久没再发出一个字。
薛岚因目瞪口呆,一时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来的这么一句话,竟直接将人给……问住了。
问住了?
他不信,又一次折腰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老人满面茫然,反是木讷望向他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得了,老年痴呆。
薛岚因无奈又好笑,转而慢悠悠地蹲在老人边上,极尽耐心道:“那……老人家,您方才是为何要现身于此?又是为何……不让我触碰那扇屏风?”
“屏风?”老人微微蹙眉。很快,又像是缓过神来似的,吞吞吐吐地解释说道:“那扇屏风……不能碰的,不能碰。”
薛岚因扬眉道:“为什么?”
老人眯了眯眼睛,许是过多的思考让他有些费神,好一阵子,方继续摇头道:“后面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薛岚因喉咙一紧:“放了什么?”
“放了……”
不等老人将话说完,薛岚因已是神色一沉,倏地一下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朝那扇屏风所处的方向冲了过去。老人大惊失色,慌忙要上前捏住他的臂膀,不料这小子聪明得很,被连拦两次长了记性,侧身轻松躲至一旁,索性横了心思,扬起一腿重重踢了出去。
他这一下破天荒踢得格外精准,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屏风中央所设有的特殊结界上,老人见状脸都变了,飘忽身形骤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猛扑而来,而与此同时,满屋陈列的各式木剑亦在结界应声碎裂的那一瞬间开始疯狂嘶鸣震颤,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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