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罪孽,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救了这个人,怨不得谁。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帮你。”
“给我一匹马吧。”岑立加紧手上的力道,瓶嘴沿咯得掌心肉生疼,跟着王病,就只学了些克制自己动不动就发怒发牢骚脾气的本事,他很平淡地道:“当作是你高抬贵手,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别让我再看见你。”
兵荒马乱的祁府。
祁湘湄再次请来了老郎中,甚至连有名无名的江湖郎中都给一并塞进府里,轮流着给王病诊脉,最后又轮流着摇头领钱出府。
“王歆,你再撑一会,已经有人在大街上看到表哥了,他要回来了,你再……先生!快进来,他又流血了!”
祁湘湄一直在榻边照看着,老郎中又被叫了进去,亲自端了麻沸散给王病服下,拆掉被血浸透的麻布,取出金疮药的洒在大出血的地方,重新包扎。老郎中的手全程都在抖,他行医多年什么伤没包扎过,可看到这样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黑血却是头一次。
老郎中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换药,上了年纪,岁月不饶人,诊治这样的病人太耗神了,终于再帮王病把脖颈的伤包扎好,可是他知道这根本就是徒劳的。
“根本止不住,还会再流出来的……他已经没救了,女郎,放弃吧,他这样太痛苦了,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祁湘湄先谢过老郎中,再说的话无非就是“您再帮帮忙”“求你救救他”之类的话,跟一般病急乱投医的人无二。
已经染成黑色的席被,上面躺着的人,跟无奈的老郎中和着急的祁湘湄截然不同,王病似乎只是安然熟睡着,只有胸前微微起伏能够证明他还活着以外,其他地方看上去跟死人没差别了。
王病又睁开眼睛,江启明站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柔和的眉眼宠溺地看着他。
“你不想过来吗?”
“你爹和我一直在等你,我们看见你这样,都很难过,你也很难受吧?反正你的族人都抛弃了你,你无家可归,大梁的皇帝放任百姓辱骂你爹,你连说出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们重逢?”
王病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哽咽道:“哥哥,我也很想你们……”
“普天之下,没有你的归宿之地,身在何处,都是躲不掉的谴责和辱骂,活着的每一次呼吸就是痛苦,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改变,又不肯跟我们走,王晴,没有人想你活下来,你还留恋什么?”
扪心自问,他确实没有人可以留恋的,可是一直有个声音在心里呐喊,强烈地无法忽视,是谁的?熟悉,想不起来。
话音刚落,一碗清凉的稀粥突然被人端到王病面前,王病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爹是刘寇,是我爹派崇延攻打洛阳的,这样你也肯跟着我吗?”
“你亲口答应跟着我的,就一辈子都要跟紧的,是不能让我一刻看不到你的那种跟紧。”
“没事了,没事了,我是岑立,没事了,没事了……”
王病边流眼泪边笑:“有的……他要我等他,我不能走。”
话音刚落,江启明整个人突然燃烧了起来,脸上的笑依旧,直到他烧得只剩下一个幻影,扭曲几下就消失不见。
这次他没有牵住江启明,因为已经有一只暖而大的手,包着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鞠躬~~
第52章 不寐(3)
“表哥!你终于来了,他……他快不行了,你快过来看看!”
祁湘湄看到岑立就像看到救星一般,立刻起身把位置空出来,和岑立互换个眼神,祁湘湄便客客气气把老郎中请出房间,“先生,你这边请,有劳先生了,请到这边休息。”
岑立坐在榻边,深情地看着他苍白的脸颊,从眉梢到睫毛,从鼻梁到毫无血色的薄唇,仿佛画家聚精会神地临摹一幅得意之作。
王病嘴角携带一抹笑意,好像在对着他说“你来了”。
岑立拔出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轻轻地推进他微微翘起的嘴里,自己喝了案上一碗水,俯身吻上王病。
岑立把水渡完,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加深这个吻,四片唇瓣摩擦纠缠,柔软的触感不管吻过多少次都让他欲罢不能。
如果王病不是现在这样遍体鳞伤,岑立一定会忍不住把他活活吞进肚子里,尽管他胸前最接近心脏的地方也撕裂般的痛着。
太阳下山,疲惫的人总算又度过忙碌的一天,清凉的夜风开始吹过被烤熟了的大地,酉时,悬瓠城每户人家屋顶冒起白烟,十里飘着饭香。
岑立把换了衣裳的王病抱回收拾干净的榻上,血止住了,老郎中已经给王病换了一次药,关上收拾好的药箱,抬头对岑立道:“患者呼吸平稳,体温正常,血也止住,可见吉人自有天相,接下来每日按我的方子喝药,再把皮肉伤养好,相信就无大碍了。不过往后的日子可要小心,他身体虚弱,不比常人,熬过这次大劫更是会大不如前,最近一段时间切勿再劳累伤神了。”
“多谢先生。”岑立把老郎中送到府门口,给了他银钱,郑重朝他行礼。
回到房间之前,岑立还去东厨端了晚膳和药,关上门,坐在榻边喂王病吃饭喝药,然后才回案边自己吃饭,每吃一口,他都要抬头看榻上的人一眼,再埋头扒饭。
亥时,王病之前换药的时候身体已经擦过,岑立还是帮他又擦了一遍,自己沐浴好就窝进被子里,手指描过王病清秀的眉毛,继而把他轻轻揽入怀中,看着王病安稳的睡颜,几天下来心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下,困意也就袭卷上来,不久之后他就睡了。
岑立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间感觉脖颈处有些瘙痒,他几乎是马上就睁开眼睛,柔声道:“感觉好些了吗?”
王病蜷在他怀里,闻声也没有抬起头,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像个个沙漠干渴的旅人般沙哑:“不要说话。”
岑立把他圈住,下巴搁在王病头顶,“你先回答我。”
“……不要说话。”
“怎么了?”岑立像对待一只撒娇的猫,手指一圈一圈绕着王病的发丝。
王病隔着衣裳,手搭在岑立的胸口,声音颤抖地问道:“这里……痛吗?”
那个伤口他自己胡乱包扎了而已,刺得不深,肉都烫熟了,没想到还会流血。
岑立感觉到颈窝已经湿了,怀里的人全身都在颤抖,抽泣声克制得很轻细。
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在为自己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一点伤而哭泣。
岑立更用力把他抱住,仿佛湍急的河流里溺水的人死抓着浮木,王病轻蹭着他的肩膀,双手紧紧抓着岑立的衣领,像个初生婴儿般蜷缩着,边哭边断断续续道:“你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没有了。”
“不会,你还救了我呢,我都听祁湘湄说了,好了,别哭了。”
“是我的错,我不想连累你,可是,我又想跟着你,我很没用,可是还是想,做梦都想……”
“我回来的路上,以为你死了……”岑立在半路甚至有过不回祁府的念头,他害怕看到他血流不止的惨状,害怕回去迎接他的是冰冷的尸体。
岑立深呼吸一口,恨不得把那人身上淡淡的药味都吸进身体里,填满心脏。“你别再来这么一次了,我经不起折腾了,真的。”
王病泪水盖过眼眶彻底决堤,直哭得昏睡在岑立怀中。
和岑立见面第二天,林毅就到府衙里做客,答谢张闵和韩匡帮他找人一事,并且明确表示了不好意思再劳烦他们二人。
韩匡疯了一样找王病和画像上的人,然而林毅却告诉他不想找画像的人了。终于在韩匡一再逼问之下,林毅被问得不开心了,不知道韩匡为什么突然对岑立这么上心,只敷衍道人已经不在汝南郡了,再一番感天动地的感谢话,乘着马车离开了汝南郡。
六月盛夏,被热气蒸得变形的街道旁,韩匡坐在茶馆灌了口茶,抹了满头大汗,正要起身时,手下一名士兵突然呈过来一封信,说是一个路过小孩送的,韩匡本想扔掉,却看折叠的信上一个“病”字,立马欣喜若狂地打开。
“不告而别,得罪。一切安好,望君珍重,勿寻。”
来来回回就几个字,韩匡看得闭着眼睛都记得每一个笔画。
一个热得满脸通红的士兵看韩匡脸整个铁青的,既担忧又恭敬地上前道:“韩都尉,下个地方就是玉竹巷了,士兵们休息好了。”
韩匡把信折好收进袖子的口袋里,迟钝地回想着他们短暂的相处时光,又想到那夜比自己还着急寻找王病的人,许久,无奈无声地做了个笑的表情,朝那名士兵道:“不用了,命所有人出城,回到城外营防。”
都尉属官魏功曹俯身在韩匡耳边道:“斥候来报,一直屯守在颍水另一边的楚军有所动静。”带了点责怪的语气郑重道:“韩都尉不可再任性了。”
“知道了。”韩匡起身,结了账。走出茶馆,却见陈澈云正要进茶馆,忙行礼问候。
“下官见过裕和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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