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逮到机会一溜烟没了影,林毅在案前坐下,疲惫地撑着额头,一般人请不动县尉,县尉人手虽不多但行动起来总是更有效率的。灌了口案前凉掉的茶,林毅回自己房间换身衣裳,上了马车去往县衙。
王病已经有足够力气站起,再见到这个匈奴人已不再因为他高鼻深目的面貌而惊讶,勉强笑笑,调侃道:“看来你家老爷是真的该好好赏我了。”
“你信那些人的话?”手还在滴血,岑立活像个站在死人堆里的疯子,不怒自威,背对夕阳的阴影笼罩了王病。
莫说王病此人没见过哪方王侯将相,琅琊王氏的子弟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这个匈奴少年却让王病不敢忽视,甚至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窥见一丝怨恨,像个困在地窖里从未见过阳光的人。
“一个字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再见即是缘分,有什么话进来再说,我冲洗下门口。”幸好这地段人少,不然两人都要下狱。
岑立骂了句“梁狗”,还是走了进去,仿佛刚刚在人家门口大杀特杀的人不是他一样。一屁股坐在王病刚坐的位置,完全无视提着水桶来回又扫又擦的人,专注盯着桌上两坛酒,好像盯久了就会开出朵花来一样。
花当然没有,岑立开了一坛,想想还是拿了个碗,小心地撮一口,放下的碗上沾了个血手印。
岑立:“……”
这边王病忙完,关门前还做贼一样四处张望,“我说这位公子,这酒你最好别喝,辣得很,也就这里老板手艺独特才酿得出来。”
王病:“……”
“还以为这酒多好,马尿一样。”匈奴也爱酒,岑立当然也不例外,只一口他就尝出这是边塞将士常喝的酒,烈得烧口如同吞刀。
王病:“…………”
王病心如刀绞抢过酒坛抱在怀里摸摸,“各人口味不同,不好喝别喝了。你还是去洗洗吧,味重得很,不过这里可能没有衣裳给你换,你先待这里,我出去给你买一套。”说完就又要开门走人,想想还是回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笑道:“别误会,我就看看你这身段,怕买回来不合适。”说完转身开门就要走。
岑立喝了一口“马尿酒”后还黑着一张脸,故意沉声道:“我叫岑立,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帮我?我不是什么公子哥,帮我没有好处。”
从一开始在酒楼相遇到现在,这个人什么都不了解还一直帮自己,不可谓不奇怪。
“你不好好走出这里,一被人发现,我可就成了你的共犯了。”王病想了一会,还是道:“我叫王病。你先等着,这里面的任何东西你可以随便用,除了这酒!天黑前我会回来。”
天真,岑立如是想着。
万家灯火通明,夜幕降临,星空摧残犹如人间灯火倒影,王病刚走到大街,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瞎眼。
只见两匹马戴着宝光璀璨的铠甲唯我独尊似地从王病眼前走过,甚至连捆马绳都是镶金的,整只马像涂了一层金漆一样,行走动作整齐划一的马后面拉着只包得结结实实的车子,没有飘逸优美的帘子,取而代之的是铁筑的窗和门,像个铁方盒。
金马铁车走到哪,人群就躁动到哪,远远就听到有人敲锣打鼓,只可惜不管场面多热闹,人们的手都快挥断了,马车里的人连只手指头都没露出来。
皇帝来了也不过如此了吧。王病心里想着,金马铁车只是在山阴这样的小地方才如此受人瞩目,王病也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扇铁窗似乎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王病去最近的绸缎庄,与门口一辆大板车擦肩而过,他眼睛一亮,进去后忙凑上去,笑道:“足下这件手工甚好,卖给我成不?”
手工甚好好在哪?王公子哪里没见过上等绫罗绸缎还会不识货?着急要一件衣裳昧着良心夸而已。
捣鼓那件被客户退回的衣裳的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正作愁眉莫展样,见了王病嘟着嘴道:“公子衣着不俗,定看不上我这衣裳。”指着另一边道:“喏,那处才是公子想要的。”
王病笑:“足下这件甚好,客人王就要这件。”
“这件是…”
掌柜的突然喝到:“小六,你活干利索点!滚远点搞!要拆我招牌是不?明天一大早还要送货,今晚不把它搞好,有你受的!”
小六回头不住应是,把放腿上的衣裳抱起,像抱着个圆滚滚的大球,露出半边脸对王病道:“公子,实不相瞒,这件衣裳是被退回来的,您还是往那边看去吧。”
突然小六就觉得手一轻,王病拿过那件衣裳,抖开,宽袍大袖的白色绸缎,领口绣了金云纹,“掌柜,我就要这一件。”
王病终于提着衣裳和几个馒头回来了,岑立自己光着膀子还在喝酒,那两个人肉包裹不知哪里去。估计是埋了或者岑立肚子饿自己煮了吃也不一定,王病如是想,更加倾向于后者。
岑立接过衣裳不做任何避讳直接穿起来,匈奴没有梁人那么多礼义廉耻繁文缛节,王病看着他穿好,瞥见岑立胸口一片红色,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吃好再走,我买多了,一个人怕是吃不完,你该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岑立“嗯”了声,低头研究自己的新衣裳,那眼神里没有半点穿新衣裳的喜悦,倒像是在想怎么把它扯下来踩个稀巴烂。
用过晚膳,王病也不想回山上了,剩一坛舍不得开,只好拿过岑立刚刚喝过的酒倒了一碗,自斟自饮起来。岑立则立在一旁看他喝酒,看他喝完两碗后还要再倒时突然开口:“你帮那梁狗去洛阳打羯人,能赢吗?”
梁狗是指司马烨,岑立刚刚全听到了。王病笑笑,敢喝那么烈得酒酒量自然是不错的,但见王病脸不红举止优雅:“帮?我不过送他去战场充当羯人的口粮,哪里叫帮?是害还差不多,我看他儿子不久就会找我寻仇来了哈哈哈哈…话说…现在你可以走了,算是帮我个大忙——别被那群人给抓回去了。”
店里就一盏灯,王病把它吹灭后,话语里带了些讽刺继续说道:“匈奴人在这可里不比在平阳。一旦被抓回去,少不得要拿你来公开处刑以泄众愤。”
安羲元年也就是四年七王之乱进入结尾那年,沉默几十年的匈奴单于在那格尔单于带领下大举入侵梁国,趁大梁同室操戈耗尽国力时入主中原。安羲三年,那格尔改名刘格,和一个羯人手下一起北风卷草地般夺下大片土地,以左国城为基地建立赵国,学梁人的制度置办朝廷百官,次年又迁都平阳,第三年刘格不幸病卒平阳行宫。刘格的长子刘顽立只有病弱这一点像了父亲,即位不到一个月就被庶弟刘寇废掉。
刘寇弑篡后开始大动干戈,派父亲的得力将领羯人崇延出征,兵锋直指洛阳。
这时已是安羲六年二月,赵梁这一战以梁国惨败告终,□□皇帝陈德宗负辱而死,太尉王傅卖国求荣死无葬身之地,时人谓之“安羲之祸”。
安羲之祸后,北方梁人十不存一,仅存的世家大族终在胡贼逼无可逼的刀锋之下拖家带口南逃建康,七日后建东将军兼琅琊王陈淮在建康称帝,次年改元平康。
那场悠关两国存亡的战争表面上是赵国大获全胜,内地里刘寇却是骑虎难下,羯人崇延大败洛阳后野心开始膨胀,回到襄国秘密谋反,趁着刘寇与刘顽立的长子刘隽内斗时打入平阳,终代赵自立,在北方肆虐的匈奴建立的赵国只存在短短三年,历经三帝。平阳从匈奴人的魔爪中又落入羯人的獠牙,崇延入主平阳,自封大元天王,不称帝,却行帝事。
天道好轮回,北方更换主人,这件事倒对龟缩南方的汉人来说值得也不值得拍案叫绝?大多数是叫好的,被拔光翎毛的凤凰——匈奴从此开始猪狗不如的凄惨奴隶生涯。
“不走了。县里有我的族人,他们没做过什么错事,整日被虐待。你们自己占着青山绿水的土地不知珍惜,守不住了又怨我们强抢,土地是大家的,没有谁就一定要在寸草不生一整年有十个月是冬季的鬼地方生活。”岑立说完已经做好了等王病如何大义凛然呵斥自己的准备,毕竟汉人世代生活在这里,繁衍后代,圈地为王,曾经强大得没人敢动他们。他们对梁人而言才是强盗,没人会为抢了自己重要东西的强盗说话。
“你说的没错,但现在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了。地方就只有这么大,大家都抢着要,除了争得你死我活或者历久弥新大家同化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历史只会朝这两个方向发展,而现在不过是走到了分岔路口,匈奴梁人羯人,要么同化,要么一者胜出。”
岑立冷笑:“王公子说笑了。”连条狗都不如。
黑暗中看不清岑立的脸,但王病知道那表情必然像刚刚杀人一样可怕,“所以需要时间,十年,几十年或者几代人的努力,我不敢说大家一定会握手言和谈笑风生,这过程必定是漫长且充满血腥的。”
“不可能改变的,我们也不会再回到那个鬼地方,我们的牛马也需要丰硕的水草。所以要开打的话随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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