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士兵道:“不是抱怨,我就是看咱们都尉昨夜那脸色,现在想想还是后怕,我跟了他从建康到汝南郡,就没见过他那种脸色,比吃人还恐怖。”
“但愿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韩都尉带领我们作战,对士兵好,还懂得多,他是个好都尉,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我看是出大事了,韩都尉昨夜看到一张画像,直接就魔怔了。”
城门准时开了,背着包袱拉着马车的百姓进进出出,大家都趁着早上这一会不晒,赶路的赶路吆喝的吆喝,匆忙又充实地开始新的一天。
祁府内也是洒满金灿灿的阳光,唯独一间偏僻的厢房显得阴暗。
岑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榻上的人,那张脸仿佛死人一样白,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的薄被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看到昨夜他被人按在全是血的榻上就要被欺负时,岑立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身上甚至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没有。
他甚至连抱着王病,感觉都像是在互相折磨,王病痛在身体上,他的心却痛得几乎窒息。
有人说王病已经救不回来了,他不信,谁这么说他就揍谁!直到请来上次给他得热病开药的郎中,才算是把王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王病如果想活,他就会醒,如果不想,就随时死去。
岑立觉得,一个人被折磨成这样,大抵也是不想活了。
可他既没有醒,也没有死。
林毅也是一夜未合过眼,因为韩匡突然的拜访,让他一夜无眠。
“侯爷,你要找的人,一个时辰前出现在下官的府邸里。”
韩匡只丢下一句话,就匆匆走了,看他走得急,连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林毅也没有追。
这并不能怪韩匡,当初林毅把画像交给他时,他压根没看两眼,是昨夜无意间看到告示上的画像,才惊觉自己竟然放过元平候一直在找的人,然而也只是略微有些抱歉。这一小段插曲没有寻找王病重要,他觉得他还有空跑到客栈告诉林毅这件事,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他只是没想到元平候的挚友跟王病也有关系。
后来林毅就把这事告知张闵,让他多派些人帮着找,只可惜韩匡告知他的时间和岑立离开韩府时间隔得太长,即使他以韩府为中心找了方圆好几十里,结果仍旧是一无所获。
韩匡昨夜打听到那名奴隶被朱兴和买走后,又赶到朱府,没想到朱兴和已经死在房里,且死相极惨,被人分尸。
韩匡和朱家家仆确认了好几遍那个奴隶的长相,肯定他就是王病。
他又消失了。
早膳岑立给王病喂了些粥,又喂他喝药和蜜饯,这才端着碗坐在王病榻边的地上吃饭。
一直到用晚膳,岑立把粥渡给他时,王病终于有了反应。
粥没喂下,王病吐了口乌血。
岑立马上请来那个老郎中,老郎中却看不出什么毛病,只道几句“怪哉怪哉”,束手无策愁眉苦脸地走了。
粥是吃不下了,岑立也没吃饭,就干坐着看王病的脸,生怕错过他睁开眼睛。
一直看到半夜三更,王病终于是睁开眼睛,岑立连叫了他好几次,王病才呆呆地转过头去看榻边的人。
他眼神空洞,记忆还停留在昨夜无休止的痛苦之中,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他以为他又沦落到哪个要折磨他的人手中,浑身颤抖地往榻里面缩去。
他还很痛,浑身都痛,不要再折磨他了,他受不了了。王病断断续续求饶道:“求你……求你,放过我……不要了,不要了。”
岑立以为,他会像以前在牢狱里那样,醒来笑着对他说“你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竟然……在害怕!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就在不久前,他看着他忙碌地打扫房间,看着他吃一颗蜜饯就发自内心地笑,他还扯他的袖子,目送他离开祁府的背影。
可是所有过去带来的美好,都不堪他害怕躲着自己这一击,被彻底击了个粉碎。
王病把自己蜷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不住抽泣,他只想把自己整个用铁块包起来,不要再让任何人碰到。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却把他包住,有人在抚摸他的头,轻声在他没有受伤的耳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是岑立,没事了,没事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没事了”,耐心温柔到了极致。
是这个声音,这次没有错了,是这个声音,是他来了。
王病还是缩成一团哭着,却没有再后退的动作,过了好一会,他才把身体的重量都交付过去,拼命地靠过去,揉进这个怀抱。
第50章 不寐(1)
岑立摸着他的头,一直低声安慰着。半个时辰过去,王病才停止颤抖,愣愣地把头抬起来。
“我……在哪?”
“祁府,你看,你的卧榻。”
王病抓着薄被拿起来看,又看了看岑立,半晌,仔细从回忆里挑拣出些消息来,道:“有人,跟你有仇,我没看到他的脸,他称呼你刘华歆,说你跑出府了,你…真的跑出去了?”要知道外面到处都是林毅的耳目,一不小心就会被认出来。
从不堪回首的事情里筛选出这几句话,无疑是在脑海里又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场景。
岑立却不想和他说这些,他无言地把人塞到被窝里,手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王病一只用线缝着稳妥包扎好的耳朵,一路滑到他病态苍白的脸颊,动作轻地像拂开挡在眼前的柳叶。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你以前在山阴,是怎么过的?你常去买酒吗?”
“我以前…”王病昏迷一整天,刚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只知道顺着岑立的话走,“东山山脚有一个小村庄,山上有樵夫休息的茅草屋,我住在那里,耕田种菜,我不会打猎,好心的村民偶尔会把山鸡分给我……平威将军的酒很好喝,可是我很少下山,久久才去一次。”
东山的山山水水出了名的秀丽,经常有风雅名士慕名前去游玩,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方归。听王病简单的说词,只是青山绿水、耕田打猎,一副自然美丽的画卷在岑立眼前徐徐展开。
岑立循循诱之,轻声问道:“那你想回去吗?”
过了很久,岑立没有等到王病的答复,只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亮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也可能是他刚刚哭过的原因,氲着水光的眼睛又涌出泪水来。
总之王病什么也没说,他半低着头,安静得像一尊美丽的石像。岑立看他这样,又忍不住想要去抱他。
只是手伸到一半,他突然看到王病眼角流出的黑色的泪水。
是的,那不是泪水,是黑色的血。
天一亮,老郎中提着药箱被一路催着进了祁府,然后又一脸郁闷地嘴里碎碎念叨“咄咄怪事”地出了祁府。
祁湘湄把饭菜一个个从托盘里拿出来放在案上,边道:“就连老郎中也看不出什么来,我想多半是刘隽搞得鬼。”
“这不是病,老郎中说了,依照你所描述的症状,可能是一种毒。”
他是被刘隽牵着上台售卖的,这就说明有一段时间,王病在刘隽手上。
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这不是虐待,更像是在报复。
岑立把王病刚被郎中切脉的手放回被里,起身,走到案边端起一碗粥。云淡风轻到:“他就是想逼我去求他要解药而已,很简单。”
刘隽不就是想再一次看他丧家犬的模样么?这么容易的事情,刘隽若是直接来找他,再坏也不过是重演去年火烧离宫的场景罢了,何至于此?
岑立说完,端着粥走回榻边,祁湘湄已经识趣地退出房间。
撬开那个没有血色的唇,果不其然,渡过去的粥全部从王病嘴角流了出来,起初是白色的米粥,然后就变成乌黑的血,源源不断地从昏迷着的人的嘴里流出来,根本没法止住,岑立只能看着黑血一点一滴带走身下人的体温。
那些被人用匕首划开的伤疤,是绽开的旧鞭伤,也在渗出黑色的血来,王病的脖颈,像被一条黑色的细线紧紧勒住。
没有办法,他不是医者,也不是神,他是人。
他只能去求刘隽。
王病感觉脸有些瘙痒,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费力睁开眼睛。还是那个人,岑立在擦他的嘴角,那条布整条是触目惊人的黑。
“你要去哪?”
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流血的人是一脸不在意,可是再擦下去岑立就要崩溃了。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可以流?他恨不得欺压在他身上,把全身的血都抽出来给他灌下,燃烧让自己来维持他的生命,一次也好,再让他看看他们初次见面时候他的风华,而不是现在这个奄奄一息还强颜欢笑的人。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岑立握紧拳头,把那块布也攥着,转身背对王病,宽阔可靠的背影看起来却是有些畏缩,良久,他问:“你还想回山阴吗?”
“我想。”
岑立的背整个僵住,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想回去了!他后悔了!跟着我让他觉得疲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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