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爷听他这样说,露出一点含义不明的笑来:“既然秦老板说了,唱戏是您的本分,那么矢崎司令和黑田将军都三番五次地来邀请你唱一回戏,你做什么不去呢……”他语气一转,一字一句道:“如您自个儿说的,唱戏可是您的本分。”
秦梅香淡淡道:“座儿花钱,我卖力气,这才叫本分。他们如果像别人一样,买票来听戏,我自然是要唱的。可是要我给他们庆功,给他们义演捐飞机大炮……”他凉凉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本分之外的事了。再者说,戏,是唱给人听的。”他抬起头,拿雪一样的目光看向瑞王爷:“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瑞王爷的脸色沉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我是好心来劝你。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你也不必夹枪带棒的。你们戏子不懂时局,如今战必大败,和却未必大乱。我们一切都落于人后,何必以卵击石,自伤元气呢。终究以和为贵嘛。如今人家肯赏识你,也是存了亲善的心思……”
秦梅香平静道:“您把我卖与他们,能分多少利?我猜等他们把我的肉啃干净了,您能等着捡个骨头吧。”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梨园就这么大,杨银仙让您卖给那什么大佐的事儿,如今传得正盛呢……”
瑞王爷嗨了一声:“香官儿,你怎么能把自个儿同他比呢……”
“我在他那个年纪,也没他的本事呢。”秦梅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您亲口说过的嘛。”
他这样的笑和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拈酸吃醋似的。瑞王爷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他这样了,当下脸上就露出了些强自忍耐的垂涎来:“我从前如何待你,你是知道的……”
秦梅香仍然笑:“是啊,未有一日敢忘。说了半天口也渴了,我给您泡杯茶吧。”言罢投茶冲水,把一包什么粉末也行云流水地抖进了茶壶里。
瑞王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把什么玩意儿倒茶里了?”
秦梅香分了茶,翘着兰花指捧了一盏递过去,脸上还是含笑的:“您说什么呢。来呀,喝茶呀。”
瑞王爷哪里敢喝,当即色厉内荏地喝道:“秦梅香,你不要装神弄鬼!”
秦梅香仍然挂着那种似嗔非嗔的笑:“您看,您口口声声说为我好,怎么连我一杯茶都不敢喝呢……”说着把茶硬递过去。
瑞王爷的脸色阵青阵白,到底后退几步躲开了。然而并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到底还是把那点儿面皮撕了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姓许的马上就要填了战壕,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想明白了的好。”说罢冷哼一声,就要往外走。
秦梅香低声道:“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我劝你还是……算了,咱们走着瞧。”
茶杯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居然没碎。秦梅香一个人把东西收拾了,剩茶都倒掉,杯子和茶壶洗了许多遍。然后他就那么枯坐着,守着时断时续的收音机,连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日清晨,徐妈在院中扫积雪,冷不丁看见穿戴妥当的秦梅香,惊了一大跳:“香少爷,大清早的,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秦梅香提着一只皮包,温声道:“出去见几个朋友。”
卖身契放到小玉蓉眼前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不是梦,钱契两清的纸上按着红彤彤的手印呢。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秦梅香:“师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梅香定定地看着他:“我有三件事要求你。请你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千万要答应了我。”
小玉蓉瞧出了他的郑重,强自收敛心神:“但凡我能尽到一分力,绝不会吝啬一丝一毫。”
“第一件,请你到五福班搭班。”
小玉蓉点头:”我做梦都盼着这个。”
“第二件,请你和芝瑛好生照顾南哥儿。”
小玉蓉有些不安起来:“师哥,你要做什么?”
“第三件,鼓楼街虞记老铺的印记,你收好。这是一笔过桥钱。”
小玉蓉彻底慌起来:“师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把什么都给我了,你自个人呢?”
秦梅香笑了笑:“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往花厅望去,小窦子正和同南哥儿面对面地拉琴,小窦子不时伸手纠正南哥儿的指法。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轻轻说着话,绵绵的琴声时断时续地响着。
“让老窦和小窦子也跟了你吧。”他温声道:“他们的琴,合咱们一派的戏路。存在我家中和戏院后台的行头,你也尽管拿去用。”他看向一旁神色关切的吴芝瑛:“蓉官儿以后,就全靠你照应了。”
“秦老板。”吴芝瑛开口道:“您对我们夫妻的大恩,我同蓉哥儿粉身难报,是以无论您开口求什么,我们都自当竭尽全力……可是,您总得同我们说明白了,您到底要去哪儿,什么时候才回来?也让我们大伙儿心中有个底。”她顿了顿:“苦日子总会过去,我知道眼下他们为难您,可您千万要往开了想……”
“正是因为想开了。”秦梅香望着院子里的梅花,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平和的坚定。
第39章
开春的时候,小玉麟总算是找到了可以搭戏的班子。是个从申江入蜀的皮黄班,名叫庆华班,。班中几个有分量的角儿,原是在江南一带跑码头的。后来因着战火,便沿着扬子江西行入蜀避难了。虽说各个角儿从前在自己的地盘也是有名气和人缘的,然而换了水土,生计就艰难起来。蓉城本地曲艺繁多,光是唱,就有唱扬琴,唱月琴,唱琵琶,唱清音,唱荷叶,唱竹琴,唱三才板等种种,这还不算种种语言艺术和杂艺。本土最火的乃是川戏,虽说与皮黄戏一脉相承,但是从古至今地流传下来,又有许多不一样。
本地人听惯了自己的戏,对皮黄的韵白一时不适应。加上班子里的几位撑场面角儿都是擅唱文戏的:长腔大调,听在懂的人耳朵里是享受,听在外行人耳朵里就是遭罪了。川戏讲究一个火爆热闹,是从三岁小儿到百岁老人都能跟着目不转睛的。皮黄戏相比之下就有点儿阳春白雪了。有的观众听懂了,也肯叫好,可是转脸就去听自己本地的戏了。无他,因为觉得还是自家的玩意儿更有意思。
观众稀少,生计便无法维持,班主破釜沉舟,想要找些能演把子戏的同行一块儿搭班,把戏演得热闹一点,迎合本地观众的口味。小玉麟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两下里都是喜出望外。只是因为如今要照顾整个班子的生计,庆华班分酬劳不是按包银,而是分账。演出所得,班中众人按比例分成。小玉麟对此没什么异议——他也做过龙套,懂得讨生活的不易。
因他初来乍到,最开始只得做一个二路的演员。若说热闹,传统戏里哪出也没有西游记热闹。猴戏又是他所长,搔首转眼,与真猴儿一般无二。虽然吐火变脸儿一概不会,但他武生的基本功扎实,又肯琢磨,慢慢想出了许多别人不曾演的小技巧。比方说与哪吒打斗时,手脚并用,只用一条腿支撑着,另一条腿能从哪吒手里把乾坤圈勾来套在脚上转,手上的架势也不闲着。又比如说,有时因戏所需,他能助跑几步,用金箍棒撑地一跃上台。这些看似轻捷灵巧的小处,恰恰为戏本身增加了许多看点。听见台下叫好,他心里也高兴,知道汗水没有白白付出。
这样一来,名声逐渐就传开了。班主李万奎拿他也重视起来,着意照顾着他擅长的功夫,排了几出大戏。城中观众基础有限,班子也跑到临近的县市去走穴,混名声。这样一来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
虞冬荣也忙,偶尔抽时间能来看看他。但往往也没法在一处呆太久。今时不同往日了,虞七少爷脸上的笑少了,话也少了,对看戏也不那么热衷了。小玉麟演了许久,他一场也没过来看。虽然知道是因为有旁的事要忙,但到底心里头不好受,总是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样一来,心中就生出了许多不安,偏偏又没有机会同虞冬荣好好谈心。有次都说好了要来,他留了座儿,虞七少爷也答应得好好的。到了上台,满哪儿都是人,偏偏那一处是空的。小玉麟心里头难受得不行,等虞冬荣再过来,便同他说起了这个。本来也不想抱怨什么,但口气难免冲了一些。这一回虞七少爷只是看了一眼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玉麟呆呆地站在那儿,心中沮丧难言。他去虞家找了几次,下人们礼数周全,说七少爷不在。小玉麟不信,他们也不恼,单是拦着他。大庭广众,他怕动手会给虞冬荣惹事,最后只得失落地离去。
班主瞧出他的心事,便着意宽慰。劝他情爱自来如此,缘分若是尽了,强求也是枉然,不如往前看。他年少英俊,哪里就缺一个相好呢。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别人又怎么能同虞冬荣比呢。
他这样低落,演戏就不怎么有精神。也不知道是被人授意还是自己有意思,班中一个唱小旦的伶人在他跟前转悠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小玉麟本来对他没什么意思,但架不住总是要在一处演戏,也不好疾言厉色地呵斥。躲不掉的时候,只得闷闷不乐地由着对方在自己跟前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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