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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记 番外完结 (水在镜中)


  待人走了,秦梅香点起了灯,扶着身边无声无息的人坐起来。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往许平山嘴里喂。虽然一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歹另一半儿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开衣服替他擦身。原来那么高壮结实的一个人,眼下已经瘦得一拎一层皮了。断腿上打着夹板,腰侧是个黑乎乎泛着异味的肉`洞,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别的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简直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肉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湿淋淋泛着尿骚味的褥子换了,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身体擦干净,盖上了被子。脏的褥子暂且晾到了车外头,打算等有水时再洗。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抚摸着许平山瘦得贴骨得面颊,低声道:“你要是再不醒,饿也饿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后山高水长,咱们两不相见。你也别想我给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没有戴过孝。”
  话是这样说着,手底下却拉过许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个月前在一个老农户家里找到许平山的。战事惨烈,部队迟迟没有等来支援,最后与一支鬼子部队拼得几乎同归于尽。当时许平山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许平山伤得半死不活,没可能跟着两个好人越过鬼子的盘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让他们走了,打算独自留下来,陪着许平山听天由命。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遇上了王德全这个逃难的杂技班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秦梅香才拿过干粮,费力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没油没盐,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然而此刻有东西吃就算是好的,他珍惜地咀嚼着,愣是从里头吃出了一点甜味儿。
  一餐饭吃过了,正打算下去喂马,却听见破道观里遥遥地,传来了一点儿模糊的争吵声:“……不能留着他们了,万一让鬼子查出来,大伙儿都得跟着陪葬啊……这一路上因为他们,大伙儿差点儿没命的事儿还少么……”
  “……已经收了人家不少钱,再说路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好把人半途丢下呢……”
  “可这一路上,他们吃用了咱们多少?钱都给他们买药了,咱们自己接下来怎么办?等着饿死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兴元,停下来卖几日力气,饭钱不就有了么……”
  秦梅香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执,动了动脚趾。他的鞋底里头缝着最后两个银元。原想全都一起给了王班主,可是一想到昏迷不醒的许平山,他又不敢这么干。他得留着那两个大钱,给许平山换糖冲水喝。
  打起仗来,各处都是物价飞涨。他本带了些银钱出来,可是架不住层层过关时被盘剥。最惨的一次和流民被抓进了某处监狱,最后把人放出来时,包袱里的钱就都没了。幸好身上还藏着一些没被搜走,不然真是不敢细想。
  外头的争执声渐渐停了。半晌,他悄悄爬下马车,解下缰绳,喂马去了。
  车队摇摇晃晃又走了三天,天可怜见,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关卡。终于进了兴元城,猛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起来。
  没别的,这儿与外头相比太热闹了。一路上满目疮痍的,猛然见了一个人气浓厚的地方,就像从噩梦里窥见了希望的影子。
  江湖班子没钱住店,找了个空地就停下来,拉场子演起了把戏。只是一路上人困马乏,饶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难免出些小岔子。顶碗的小姑娘一个失手,碗没接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场便得了倒彩声。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言嘲讽搅场,轰着围观的众人:“就这还出来卖艺呢,碗都不够摔的……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秦梅香本来抱膝坐在车上,瞧见观众渐渐散去,众人要白忙一场,当即跳下来,快步走到管家当的艺人郑二顺身边:“劳驾借把胡琴一用。”
  那郑二顺正是诸多反对班主带着他们上路的艺人之一,闻言没好气道:“没那个,我们又不是戏班子。”
  秦梅香吃了一记软钉子。也不气馁:“旁的也成,月琴,牙板什么的都成……”
  最后郑二顺耐不过他,翻出了把旧琵琶递过来,嘴上还讲着泄气的话:“别瞎忙了,你会什么啊,一路上光会吃了……你那兄弟更厉害,连吃都不会……”
  秦梅香没说话,抱着琵琶紧了紧弦,略拨弄了两下。忽然五指一捻,本来破旧不堪的琵琶,便似活了一般,碎玉滚珠一般地响了起来。他转身坐到车架上,如珠似玉的声腔便响了起来:“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起初周遭还有些嘈杂,到后来满街皆静,唯有看客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围拢过来。一时间,满世界的尘土与疮痍倏然消失,唯剩清凉夏日与婉转莺歌,雨打新荷,浅酌低和。
  曲终收拨,满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嗓子好,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跟着喝彩起来。
  郑二顺目瞪口呆:“他……他几时会的这个?”
  王德全跑江湖久了,见多识广,慨叹道:“我们这怕是……捡到宝了……”
  敲锣的艺人反应敏捷,赶忙趁着观众叫好,低眉顺眼地捧着破锣溜边儿走:是要钱去了。
  有刻薄的观众,摇头道:“只唱了这么一句半句的,哪儿值当给钱……”
  其实这种地方卖艺,若给赏,也不过是毛八分的小铜子儿。这人若是知道秦梅香从前是什么身价,只怕要惊得当场厥过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秦梅香随意拨了拨弦,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位爷要听什么,不妨说来。”
  “说了你就会唱?”
  “能不能唱,您得说了才知道。”
  那人挑剔地打量着他。见他虽然憔悴肮脏,但眉眼间难掩秀美,便不怀好意道:“太雅的咱听不了。来个俗的吧,唱个情哥哥情妹妹之类的……”
  秦梅香一笑,不待他往下说便开腔唱道:“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
  这般唱了一曲又一曲,大都是从前跑江湖时学的俚曲。最后直唱到天黑,围观的人才渐渐散了。
  秦梅香哑着嗓子,接过水囊,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热嗓子不能用冷水激,怕伤着。
  因为难得赚到了一点儿小钱,这一日晚饭便有肉汤喝。说是肉汤,不过是把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煮了水。分到每个人碗里,能有点儿肉味儿罢了。秦梅香接过来,抿了一口。虽说带着股腥气,却也是许久未尝过的香。
  他不舍得喝。爬回车上,想喂给许平山。谁知点了灯,才发现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端着碗的手打起哆嗦来。他抖着手把碗放下,颤声道:“你醒了?”
  许平山声音嘶哑:“让你唱醒了……做梦似的。”
  秦梅香感觉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他抬起头忍了泪,咬牙道:“你做着好梦,却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他拼命眨着眼睛,低吼道:“混账东西!”
  说着把人扶起来,汤碗放到他嘴边。许平山也不推让,一口一口喝干净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的脾气怎么变了这么多。”
  秦梅香放下碗,眼里的泪已经消失了。他冷冷道:“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怎么,后悔了?”
  许平山盯着他:“我上辈子定然是个大善人。”
  秦梅香叹气:“那我就是干尽了坏事。”他神色柔和下来:“快点儿好起来吧。”
  许平山握住他的手,慢慢攥紧了:“好,我答应你。”


第42章
  虞家分家的事折腾了好几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里则是盘算。最后大伙儿心里头基本上有了决断,终于能够坐在一块儿,把事情理理清楚。
  钱是所剩无几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头。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来的姨娘还剩五位,儿女有七个。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经过世了,她生的姐儿嫁人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乱,也不知几时才能联系上。这位女儿的家产,只好暂且记在公账上。四姨娘的女儿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说是如今正在租界里住着。因为一时回不来,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处了。女儿们早就嫁人,没有办法接管家中的产业,故而和姨娘们一样,分到的只是金银细软。
  但房子和生意却成了麻烦。大少爷不在,六姨娘带着三少虞秋荣,与二少虞春荣吵作一团。无他,两个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馆。这儿离商行和铺面都近,地点既好,又是闹中取静。宅子也是新式的,怎么住都是个舒服。如今外头的人一拨拨涌进来,地皮钱跟着水涨船高,将来便是不住了往外卖,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虞冬荣冷眼看着他们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爷虞少荣,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终于发话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个,可宅子只有两处。这两处,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账面上的亏空,还等着卖房子去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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