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系扣子,却怎么都系不上——扯得七零八落的,要如何系得上呢。他从床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还没往外跑几步,就被许平山扑倒了。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他也没力气了。
许平山在他身上逞凶许久,等喘匀了气把人翻过来,只看见秦梅香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空荡荡的,什么神情都没有。
许平山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个。他向来是个痛快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就什么都不对了。怒火渐消,剩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他沉沉道:“你是要逼疯我。”
秦梅香终于凝起眼神看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将军,放了我吧。我们……不是一路人……”
许平山脸上的那点温柔不见了,他从上头望着秦梅香,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别想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秦梅香一点一点从他身下挣脱,慢慢爬到床边,靠着床柱坐起来。他四肢修长,汗湿的肌肤在灯下颜色温润,泛着白玉样的微光。即使这样赤裸狼狈,仍然有种奇异的美丽。
许平山有些痴然地凝视着他。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越来越长的呼吸声。
秦梅香原本低垂着眼,忽然很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将军,你说人死了,当真能变成鬼么?”
许平山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把枪。他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那是方才随着衣物丢在地上的。
秦梅香像个孩子似地笨拙地摆弄着那件凶器,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慢慢拉开保险,拿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安静地望着许平山:“我不太信。想试试。”
许平山从看到他手里有枪就飞快地冲过来,可还是晚了一步。他死死盯着秦梅香扣在板机上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秦梅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下来:“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君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秦梅香觉得好笑。因为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笑过之后,他摇头:“我不信。”
就在这个档口,许平山猛扑上来,把他的手按在了地毯上。
枪响了。卧室里的吊灯晃了晃。
许平山夺下枪,单手飞快地卸了弹夹。秦梅香躺在他身下,脸上一片空白。
直到身上的人离去,秦梅香才慢慢坐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吊灯。
许平山突然背过身去,把茶几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到地上:“满意了?滚吧!”
秦梅香手脚发软地站起来,默默穿好衣服。跛着脚往外走,门口是勤务兵惊恐的脸。身后再就没了声响。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只看见许平山抱头坐在茶几边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外头黑漆漆的,他慢慢沿着路往家中走。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他想笑一笑,因为终于自由了。可许平山抱着脑袋的样子总在跟前。然后就是枪响的声音,在心里,一声又一声。每响一声,他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脸上就慢慢湿润了。
第22章
秦梅香从许公馆回来,不知怎么患了一场风寒。病得倒是不重,能照旧上台,并且在台上时还是精精神神的,座儿什么都看不出。一下场就软倒了,半天缓不过气。唬得班子里的人都慌起来。吴连瑞不由分说把他撵回了家,直言歇两天班子又散不了。
可惜到了这个份儿上,哪里由得他说歇就歇呢。座儿来看他,他不在,人就少了一半儿。于是只得硬撑着上台,撑着撑着,竟然也慢慢好了。
许平山再没出现过,听说是回盛天去了,后来又有传言说是去了金陵。秦梅香病好后,不知怎么落下了一个浅眠的症候,夜里半梦半醒地,白天人老是有点儿恍惚。天气入了夏,他东西吃得越来越少,眼见着清减了许多。
姚家的堂会一结束,虞冬荣就往香江去了。一走半个多月杳无音信。小玉麟面上瞧着还好,背地里常常一个人在那儿掰手指头。秦梅香看在眼里,怅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欣慕。他几乎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了。
因为这样自顾自地憔悴着,在许多本该敏锐的事上就变得迟钝了。他没能留意到吴连瑞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和小玉麟时不时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这一年打入夏起就一直不太平。先是李大帅遇刺,然后是西面儿闹旱灾,南边儿发大水。看着都是离得挺远的事儿,其实说到眼前,也就到眼前了。上头号召捐款捐物赈灾,摊派到梨园子弟头上,就是要唱义务戏了。其实这也是梨园行会的传统。同行有贫病乃至过世的,要唱搭桌戏帮忙;外头有灾有难,要唱义务戏赈灾救难。都是行善积德的事儿,谁也不会推拒。
最后派戏的帖子送过来,城里的名角儿倒有一半儿在上头。戏单是行会里排的,挑拣的都是角儿们的拿手戏,统共是唱五天。他把单子细细看过了,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何翠仙竟然没在上头。
问了来人,说是病了,嗓子哑得不能出声儿了。更多的,就不说了。
秦梅香瞧那伙计,总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不好往深里问,也就作罢了。
到了日子,早早把行头收拾好,带着窦家祖孙往剧院去了。
因为这次的戏请的都是名角儿,所以剧场后台比平时乱很多。因为都是角儿,谁也不肯用公中的行头,场面全是自带的。像秦梅香这样只带一老一少两个跟班的简直绝无仅有。坤伶苗黛仙竟然自己带了整个乐队过来,正与戏提调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乐队,可是与她搭戏的角儿也带了自己的琴师。总不能把两个琴师一块儿都搁上去,没这个规矩。
秦梅香最怕这个,他实在是不能明白这些排场上的事有什么好争的,总归都是为了演戏。琴师是要紧一些,但也不是换一个就不成了。早年没成角儿的时候,大伙儿都没有自个儿专用的场面,不是也这么唱下来了。
化妆间就那么几个,都满了。于是只得捡个没人的妆台随便坐了,打算只忙自己的,不掺合闲事。
他有心避让,可旁人未必甘心放过他。有眼尖的看见秦老板到场,忙不迭地叫他:“秦老板,你给咱们评评理。这乐队和琴师到底要怎么安排才好?”
秦梅香心说既然争执不下那就干脆谁也不用,直接用公中的乐队就好了嘛。但是这样的话讲出来,就是把两边都得罪掉了。他不愿做这个恶人,于是只是含混地劝说了两句,见无人肯听,也就不再做声了。
那边见他指望不上,就继续争吵起来,围着劝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听见哗啦一声。后台一静。秦梅香回过头去,看到叶小蝶脸色难看地立在妆台前。他私人的水粉匣子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团糟。
眼见出了事,站得近的早就躲远了。叶小蝶把珠钗往妆台上一拍,冷冷道:“这戏没个唱了。列位要吵出去吵,不要碍了旁人的事。”又冲一个正往外躲的坤伶道:“你,说你呢。东西碰坏了,一声不吭就想溜,没这个道理吧?”
那坤伶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儿慌:“谁碰你的东西了,你别诬赖人……”
叶小蝶眉毛一拧:“水衣上粘在颜色呢!你当我眼瞎啊?”
他们私人用的这些化妆的东西,都挺贵的。别的不说,光那一个镂雕的匣子就值多少大洋呢。那小戏子哪里肯认账,把帕子一绞,竟然摸着眼睛哭号起来:“你叶老板财大名大,怎么欺负起我一个小龙套来了……”
叶小蝶冷笑:“你不用在这儿同我装可怜,龙套就有理了?总归都是你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你不赔,我找你们班主赔。”
那小坤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苗黛仙不干了:“什么叫我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叶老板说话可要讲道理。”
叶小蝶不耐烦地看着她:“自然是你们闹出的乱子。满屋子都是角儿,你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要带私房场面,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得上。黄应天黄老板那么大的角儿,也就带了一个琴师一个鼓师。你倒好,二路的货,倒准备了一整个戏班子带过来。唱得跟掐鸡脖子似的,臭讲究倒是挺多。”
这话一出,着实说到满场人的心坎儿里去了。从来戏班规矩大,名角儿私房场面也分等级。除了梳头的跟包的之外,头牌的角儿还可以带八名左右的文武场面,二牌可以带琴师鼓师各一人,三牌就只能带个鼓师了。至于二路以下的演员,照理来说是不能带乐队的。苗黛仙这种资历不够的后生晚辈,竟然按照最高的规格带场面,把许多前辈都压了下去,叫做不懂规矩。
苗黛仙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傍上了总务司司长,眼下正在城中的官僚圈子里左右逢源。十年受苦,一朝麻雀变凤凰,便迫不及待地享受起名角儿的待遇和排场了。司长大力捧她,要什么给什么,惯出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苗黛仙一向以头路的角儿自居,打从出科,一路顺风顺水,何曾当面遭到过这样的没脸。所以听见叶小蝶的话,当场就变了脸色:“你说谁臭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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