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自幼跑江湖,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那位吕姓军阀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倾慕或者垂涎,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让人心底生寒。他疏离地点了点头。那人身后的一个伙计俯下`身来嘀咕了两句。秦梅香耳朵特别灵敏,似有若无地听见那人说道:“……许平山的人……”吕之和神色变了。他阴暗而不甘地瞧了秦梅香一眼,把头转过去了。
这种人以前秦梅香也遇到过一些。碍于他身后有人,最后都颇为识趣地退开了。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继续在桌上挑着他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吃过去。丫鬟来换冷掉的菜,他还要了一小块奶油草莓蛋糕。草莓一颗颗劈做两半,规规矩矩地排在奶油上头,中间放了块巧克力片儿。口感并不甜腻,倒是意外地很清爽。
吃饱了就差不多了。后头都是和春班的武戏,蒋玉秀挑大梁的。秦梅香对蒋玉秀的戏兴趣不大,于是就想着要早点儿回去了。恰好顾先生这时候回来,见他要走,踌躇道:“不知梅香等下有没有空。我上次回来,只来得去看了半场绿珠坠楼。有许多戏上的事没来得及同你说。这次也是,过几日就要回金陵去了……”
旧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讲。顾廷安早年未入政府的时候,给他写过好些戏本子。后来虽然事务缠身,没空动笔,但在戏上仍然很有见地。秦梅香与他交往,一直受益良多。他闻言一笑:“自然是有空的。”
于是差人去和虞七少爷打声招呼,先行结伴离去了。
汽车往西和饭店开的时候,顾廷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有辆车一直跟着?”
秦梅香扭头,街上车水马龙的,没看到什么。他知道顾廷安身份敏感,对有些事格外神经质一些,于是宽慰道:“想是顺路的,你别多心。”话虽这样讲,还是叮嘱司机绕了几绕。
等到终于进了饭店房间,顾廷安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秦梅香看着他,只觉得这两年不见,顾廷安老得厉害。这人原本才三十出头,现在猛一望过去,倒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两个人不聊时事,只说秦梅香的戏。顾廷安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最后道:“绿珠最后那场,你唱的时候流泪,依我看是过了。一来容易晕妆,不美;二来,我们的戏剧是写意的艺术。你的动作,声腔,已经把绿珠的悲意和哭泣表现出来了。这时候再哭,其实是画蛇添足了。不如改作用泪眼的眼法。最后坠楼那一跃,固然是精彩好看,但是太过危险。你唱戏时又时常投入得太过,我在台下看着,真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这功夫是后来硬练的吧?”
秦梅香点头:“先生好眼力。句句都说在了我的心结上。有你这些话,我下次改戏时,心里也就有了底。只是最后那一跳,怕是没法再改了。只能我继续练着,争取早日把功夫练到了家。”
顾廷安幽幽道:“红也红了,还是这样拼。两年多不见,你如今叫我先生,倒是同我生分了。”
秦梅香早年跟过顾廷安。是两下里都明白,界限画得很清的那种。顾家的背景在那里放着,梨园种种于顾廷安来说,只是一场绮梦罢了。最后分别之时,秦梅香只是觉得惘然若失。顾廷安倒是特别伤感,因为很清楚一旦放手,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梅香听出了顾廷安话里的意味,叹了口气。就算如今鸳梦重温,也不过是一场露水。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他轻声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是截了半句词,劝对方往前看的意思。
顾廷安看着他,就想起从前的那些好时候。他涩然道:“你再与我唱一曲吧,唱那支《人月圆》。”
旧时的情谊仍在,这样的要求无论如何不好拒绝。而且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秦梅香润了润嗓子,开腔唱起那支古曲:“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顾廷安绕到秦梅香身后,把他抱住了。秦梅香止了歌,叹气道:“顾少,你这是何必呢?若是这样,我们下次也不必再见了。”
“我知道……”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踹开了。秦梅香一惊,抬头看见许平山面色可怖地站在门口,身后是一队大兵。
顾廷安尴尬地松开了人:“您是?”
话音还没落,身后就有人向着顾廷安冲过来。秦梅香起身挡在顾廷安身前:“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许平山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他一步步逼近秦许二人,又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脚步:“不介绍介绍?”
门边骚乱了一阵子,冲进来几个保镖,把顾廷安护住了。
秦梅香略松了口气,平静道:“外务参事,顾廷安。”又冲着顾廷安道:“许平山将军。”他向着顾廷安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先回去了。顾先生,你多保重。”
说完看了许平山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秦梅香脚步顿了一下。他知道许平山今日来者不善,跟着回去,只怕又有一场雷霆。但事已至此,许多都是身不由己。何翠仙是对的,自己何曾有过真正的自由。
见他在车前犹豫,许平山毫不客气地从后头把秦梅香推了进去。
秦梅香那点微小的动摇立刻就消失了。他与许平山既非情人,更非夫妻。凭什么这样捉奸一般地对待自己。但面上还是冷静的,等许平山上车来钳他的下巴时,他就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有某个瞬间他以为拳头要落下来。但是没有,许平山最终松开了手,咬牙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秦梅香便无所保留地说了。原本和顾廷安一块儿走,他也没有抱过说戏以外的心思。顾廷安早年与他也算不上是情人。从前分别之时,他们之间彼此默认:再见只是旧友。谁能想到顾廷安这样软弱而不可信呢。或许这也是文人身上的通病,总是留恋往昔的风花雪月。不是人人都做得了君子。
可惜许平山是个粗人,并不能理解这里头幽微的情绪与区别。在他眼里,顾廷安就是秦梅香的旧情人。夜中与旧情人私会,不是有奸,还能是什么?是个男人都忍不得这个。秦梅香说完,他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怒火更炽。骨节捏得噼啪作响,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秦梅香懂得男人的那些心思。自尊心,独占欲之类的。但他看见这样的许平山,害怕是没有的,只有很深的倦意。自打相识,他同这个人,就没有一件事能讲得通。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若硬要作比,只能说像是娼女与恩客。莫说他什么都没做,就是真的做了什么,许平山也是没资格来管的。捧着他的,不止许平山一个。这人独自把他霸占着,且一占就是这样久,已经是十分越规矩的事儿了。
下了车,许平山把他一把拽出来,一路扛着上了楼。进门把人往床上重重一扔,就开始解皮带。
秦梅香最受不了他这样,话还没有讲明白,为什么一天到晚就只念着这档子事儿?他坐起来,揉了揉被拽痛了的手臂:“将军,我有话同你说。”
许平山眼神阴狠,冷笑一声:“怎么?和旧情人睡过了,就不给我睡了?”
秦梅香皱眉:“将军想差了。我已讲过,与顾先生只是说戏而已。”
“抱着说?”许平山已经把衣服甩脱,跨上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老子若晚来一步,你们怕就是光着在炕上说了吧。忍着你,惯着你,你倒真当老子是王八了。做婊`子立牌坊,秦老板倒是玩儿得挺溜。”
纵然千错万错,只有这个心思,秦梅香是半分也没有生出过的。他对顾廷安清清白白,到头来还要被这样羞辱。不论他如何红,如何好,如何温顺听话,在许平山眼里,他都不能算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婊`子两个字,简直像是一把刀,刺进了秦梅香的心里。
刹那间好像他又回到了头一次来许公馆的那个晚上。又或者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被迫的那些晚上。它们重叠在一起,一同向他压了下来。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许平山怒火冲天,见秦梅香毫无反应,顿起暴虐之心。不由分说上来扒他衣裳。昨日才被折腾了半宿,今日又心神屡遭震荡。长久以来被强迫的压抑积攒在一处,秦梅香悲从中来,终于难以再忍。他攥住自己的领子,奋力推开了对方的手。
别的都不说,他在床上一向是顺从至极的。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两个人倾刻间就在床上撕扯起来。可惜许平山力气惊人,纵然秦梅香有些功夫,仍然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反抗得这样厉害,许平山下手不免失了分寸,秦梅香胸口挨了一肘,顿时气力一泄,蜷起了身子。许平山双眼红的可怕,把他双腿往上一折,就要用强。秦梅香又痛又气,缓了片刻,迎面向着许平山面门重重一踹。
饶是许平山反应敏捷,抬手挡护的小臂吃了这凌空一记大力,仍然承受不住。一时失去平衡,竟然从床上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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