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低声道:“多谢。你们师座呢?”
小李子摇头:“秦老板不用同我客气。师座要赶五点半的火车去盛天,方才已经走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座钟,这是紧赶慢赶地特地回来睡了自己一趟。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别忙了,我这就走了。永安大剧院有几张新戏的票,原是给你们师座留的。他既然不在,你就看着送人吧。”
外头天擦黑了,司机开车送他。路上经过商业街,看见不少商铺门口挂了何翠仙和叶小蝶的戏装海报。他有些惊奇,自然自语道:“叶小蝶也有新戏了?”
离了许平山,司机似乎变得很健谈:“您还不知道呢?那两位最近在比着劲儿地演戏,快赶上打擂台了。”
秦梅香微微蹙眉,暗暗祈祷新戏定的日子不要和这两尊大神撞到一块儿去。要是不小心三国演义了,那场景真是想想就吓死个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小报上怎么编派呢。
第18章
新戏首演那日恰巧是惊蛰,这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不得已被剧院安排在了这个档口。风声放出去得虽晚,票倒是卖得还不错。剧院经理见有利可图,立刻态度大转,怂恿着他加座儿加场,提前卖票。这是想捞一把的架势。秦梅香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婉言拒绝了,只说等先演完这几日再看。
新式的剧场比戏园子空间大,这里有好也有不好。好处自然是座儿多,能多卖票,且不能吃东西,更文明一些。但空间一大,后头的座儿离戏台就太远了。为了能让人瞧得分明,台上用新式的灯,光打得往往过亮。演员被这样的光晃着,难免下意识地偶尔眯眼,眼法和表情要受影响。演些花团锦绣得戏还成,演吃做工吃唱工的戏,就费劲了。扯着嗓子唱,也未必能照顾到每一个角落。
戏子赚钱归赚钱,可行规里放在前头的一条儿,就是要对得住座儿。人家花钱来看你的戏,你得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尽可能地让人享受着了。所以因为这个,秦梅香从前只有一小部分戏是放在永安演的。而且因为丢头面的事儿,他多少对这里存了一点顾虑。若非不便与同乐楼常驻的曹家班争场,他本来是不想把新戏放在这边的。
总算是万事俱备,大伙儿摩拳擦掌,迎来了新戏上演的这一日。谁想临到开场,外头伙计突然进来,说许多座儿嚷嚷着要退票。秦梅香大惑不解。很快有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何翠仙把原本放在后几日演的新戏提前到了今天来演,叶小蝶今日则挂了压箱底的贵妃醉酒。这是叶小蝶甚少演的金贵戏,错过这一回,下次看还不知得等什么时候。这半年多来,何叶二人名头正盛,许多跟风的戏迷便想要退票去看他们二位的戏了。
打擂台也没有这样的。这是为了争名气开始上赶着欺负人了。
经理自然是不同意的,到嘴的钱如何能吐出去?但是台下嚷嚷得太厉害,明摆着就是有人来搅场子。虞七少爷气不过,手一挥:“退!退干净了!钱的事儿我兜着!”
这么一折腾,剧场立时空了一小半儿。班子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登台呢,就闹这出,实在是很令人沮丧。
虞冬荣不愿意让秦梅香一上台面对这样的座儿,略沉吟了一下,叫过秘书:“去,把洋行和铺面的人都叫过来。就说今天惊蛰,东家放半日假,请他们来看秦老板的新戏。”
秘书大喜:“得嘞,我这就过去!”
秦梅香管不了那些了。他早早上好了装扮,独自在化妆间里默戏。什么都不能想,也想不了。他现在不是秦梅香,他是绿珠。
锣鼓开场,他水袖一甩,目不斜视地飘然登台。
这出戏本子很好,几个配戏的演员都很卖力。郝叫天与秦梅香不是头一回搭戏了,两个人都是名角儿,在台上配合得真叫一个天衣无缝。郝叫天其人,唱戏是看人下菜碟儿。对戏的角儿越好,他就唱得越入戏。且他成名日久,观众缘比秦梅香更深厚,所以能在开场就得许多喝彩。这样一来,台前幕后顿时士气大涨。
两个人这样有来有往地飙着戏,下头的观众也跟着渐渐坐满了。叫好声不知不觉响亮起来。因为有了这样的鼓励,演员们更加卖力。许多配角儿都是有时日不上台的,但经年累月的舞台经验还在,加之准备充分,一时间台上各显其能,精彩连连。
秦梅香并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怯场。他越唱越投入,且歌且舞,翎子舞与水袖舞得到的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因为绿珠本身就是技艺精湛的舞姬,所以他擅自做主把水袖加到了一丈二,在戏里添了这段婀娜至极的水袖舞。因为手疾,这场舞他练得甚至比凌空吊毛还要吃力。又因为想还原古舞之美,特地托了林二爷,向藏书大家借阅了许多古代舞蹈与神话的图册,甚至佛窟壁画的摹本,日夜加以揣摩。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场舞一演完。台下就疯掉了。后头的演员不敢上台,不得不等观众自己冷静下来。
再往后顺利得不得了。直到演到最后一场坠楼的时候,大伙儿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绿珠含着眼泪在场上疾走,身后是心怀叵测的豺狼虎豹。她走投无路逃上高楼,为保尊严一跃而下,以死明志。
秦梅香流着泪唱完最后一段,纵深从三层桌高的楼台布景上跃下。他用了最难的凌空起吊毛,身姿轻盈,有若断线的纸鸢。
戏落幕了。台下响起了哭声。
虞冬荣看得心脏病要犯了。花丛布景里半天没人起身,他手脚发软地跑过去,颤声道:“梅香?”
秦梅香躺在软毯上,泪痕未干,脸上却嚼着一抹笑。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我没事儿。快下去,等下要谢幕了。”
虞七少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跑回后台。
秦梅香起身整了整戏服,搭戏的同行们陆续上台,大家都是喜形于色。大幕再次拉开,他们一同拱手,向台下观众致谢。
叫好声要把剧院的屋顶掀翻了。
什么叫一炮而红,这就是了。
再往后,票就好卖了。非但好卖,简直是抢破了头。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是秦梅香新戏的消息。评论赞他技艺大进,功底日深,并断言绿珠里的水袖与凌空吊毛,要成为他的独门绝活儿了。因为那几日三位年轻的名旦都在演出,所以难免也有些讥讽挖苦的话。但成王败寇,这些话没多少冲着秦梅香,倒是都冲着叶小蝶与何翠仙去了。叶小蝶的贵妃醉酒毕竟是大成的戏,相比之下,最后显得是何翠仙逊色了。
其实不是黛玉葬花不好。只是那出戏走的是南曲的路子,过于阳春白雪,不能雅俗共赏,是以观众并不多么买账。好在文人墨客里颇有识货的,算是替何翠仙找回了一些场面。
反响这样好,不加演说不过去。这场新戏从最初的三日拖到五日,又拖到七日。第十天的时候,大家商议这是最后一场了。因为许多演员年纪大了,这样连轴地唱实在是强人所难。
最后这一场,剧院里挤得人山人海。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打仗了。喊叫声几乎把人耳朵震聋。因为有了之前的轻车熟路,秦梅香心里更加稳当。唱念做打,没有不尽善尽美的。最后坠楼,身形一落,台下就是惊天的哭声。座儿也入戏了。
他擦净了眼泪起身谢幕,看向观众席的时候,心里却咯噔一声。
前排的贵宾座上,迎面赫然是许平山铁青的脸。
戏班众人在观众的掌声里连连谢幕,回到后台,个个都是欢欣鼓舞的模样。秦梅香被簇拥着,便也跟着笑。心里却总觉得惴惴不安。
因是最后一场,许多资助人在演出时一直坐在贵宾席上,结束后和一些前来观戏的社会名流们一并从台下来到幕后,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这十天演出票房收入近三万,除去成本,仍然赚得盆满钵盈。为首的美华银行董事谢五爷大手一挥:时候还早,大伙儿都去吃个庆功宴!他这样说了,众人自然无有不应的。
秦梅香在那一众资助人里看到了许平山,那土匪师长神色晦暗不明,绝不是个高兴的样子。
他思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若说戏上与同行有些什么,那也只是做戏而已。之前演戏,比绿珠这场过火得多的比比皆是,也没见他如何。
因着人多嘈杂,前来叙话的人一直不断,两人虽相隔不远,竟没说上一句话。没等如何,便被众人挟裹着,心事重重地出门往鼎泰楼去了。
鼎泰楼的掌柜听说了来客,亲自相迎,给了他们最大的一间包房。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又添了许多椅子和碗筷。贵人与名角儿们穿插着坐了两桌,余下众人也随意坐了。酒菜上的很快,不是有人说笑逗乐,包厢里一直热闹极了。
秦梅香因为是主角儿,不免要挨桌与人应酬。贵人们不必说,班底的人他也得去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没有众人帮忙,就没有这出好戏,这些情谊,他都记着。
虞冬荣早就从主桌溜下来,带着小玉麟窝在角落里吃东西。这孩子是过来帮场的,他怕他面皮薄,吃不好。每上一样新菜,虞七少爷就同桌上人讲如何吃法,其实都是说给小玉麟的。于是最大的海参,最嫩的八大块儿,都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小玉麟的碗里。虞冬荣在桌上与人侃侃而谈,桌下与小玉麟膝盖厮磨,有种秘而不宣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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